周世英的脸色惨白一片,他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双手僵硬的往回收,只觉得浑身冰冷得厉害,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子冷水,比之上一回在周府被人当场捉住,还要惨烈百倍。
毕竟,今儿个在这里的都是朝廷命官,还有宫里的安公公……
明儿个一早,这事便会传到皇上的耳中,到时候只怕周青江要保他,皇上那边也不会同意。
“奶奶……我扶您回院子,大夫就快来了!”周世华已是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得厉害,到了这一刻,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不在意家里人,而是太过在意,才会产生那么多的愤怒。
不管以前老夫人对他做过什么,到这一刻,他都觉得无所谓了。
甚至,他希望老夫人能好起来,还像从前那样对他冷言冷语。
只要老夫人活过来。
薛氏听到周世华的声音,双眼这才慢慢的撑开一条缝,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周世华赶紧抓住她的手,顺势将旁边的仆妇挤到了一边,耳朵凑到老夫人的嘴边,想听听她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
细若蚊虫的声音,就好似夜风吹过,但他却听了个真真切切。
她在说:“孩子,我终于不欠你了,我相信你的话,那个世英是假的,你一定要揭开他的真面目,为你哥哥报仇……”
这句话,已经费尽了老夫人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之后,她握着周世华的手微微一松,双眼慢慢的合了起来,嘴角却是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弧度,脑袋往周青江的方向偏了偏……
“娘……”
“奶……”
“老夫人……”
大夫终于赶到,手指一探,人已经没有了气息,全身脉博尽停,已经寿终就寝了。
“主子们请节哀,老夫人已经驾鹤仙去了!”大夫悲痛的收回手,十分恭敬的双膝跪地,冲着老夫人的遗体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这一诊断无非是给整个周府劈上了最响的一记闷雷,哪里还有人有心思管安公公手里的圣旨是冲着谁来的,亦没有人管到底方才老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却是真真切切的看着周世英推了老夫人一把,以至于老夫人重重的磕在了案几上,这才会丧了命去。
周青江抱着老夫人的遗体痛哭流涕,周乌氏亦跪地不起,周世华泣不成声!周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亦都相继跪下,哀戚老夫人的仙逝。
好好的一场喜宴,到最后竟演变成了丧宴。
周世英的拳头握得死紧,眼神在四下搜寻了一遍之后,却发现,冷府的人竟不在其中行列,他身边的人小声报道:“冷家一早便离开了!”
听了这话之后,他简直如遭雷劈。
是的,冷家离去的时候,他还曾心中狐疑,以冷怀瑾的性子,出了今儿个早晨的事,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为何如今又会提前离席,如此一来,他即使是要指责冷家,只怕也无从说起……
好个冷怀瑾,好一招斧底抽薪的妙招!
果然,他周世英,自诩一世聪明,竟斗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
见到此情此景,安公公已经将圣旨不着痕迹的收了起来,上前一步,礼貌的劝了周青江几句,便领着一众人匆匆离开了周府。
其余官员也相继告辞。
片刻之后,诺大的周府里已经是静谧一片,没有人说话,连虫鸣鸟语似乎都躲了起来,为老夫人的逝去而默哀着。
良久,周青江起身,吩咐平日里伺候着老夫人的仆妇们替她净身。
周世英跪在原地,没有人唤他起来,甚至没有人再看他一眼,那种绝望的遗忘可怕得让他瑟瑟发抖起来。
过了今夜,他不知道一切都会怎样。
但……他不能死!
老夫人的院子里点起了冥灯,仆妇们将老夫人平日里穿过的衣裳都收拾妥当,所有的下人都默默的做着最后的善后工作。
而周府的三位主子,却是在老夫人的尸首前一直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早,宫里便传来口谕,说是皇上准周青江丧假三日,昨儿个夜里的事,元庆帝自是已然知晓,他之所以会不闻不问,无非就是想看看周青江这个当朝右相该如何处理家中的事物。
他抬了抬手,吩咐人给那传口谕的小太监打了赏,这才疲惫的起来,轻道:“将周世英押进来!”
便在这时,周府的管家来报——周世英已经连夜逃出了周府,如今已经寻不见人了。
听了这样的话,周青江只觉得脑袋一阵钝痛,许是打击重重之下,他一向强壮的身子竟踉跄了几下,险些摔倒在地,周世华及时扶了他一把。
眼看着一向强势的父亲,在一夜之间,双鬓都花白了,周世华的心里越加的不是滋味。
这一夜,他都在回想老夫人临死前的那几句话。
内心百转千回间,竟温温暖暖的,想来……昨儿个夜里,老夫人终于清醒过来,进而是吃了称砣铁了心要为哥哥报仇,这杀亲之仇,即使不丧了命去,也该一世享受牢狱之灾了。
只是老夫人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周世英居然会逃出周府。
那样层层的守卫下,他能出入自如,便说明了,他早已为自己埋下了后路,如今的周世华却是一点儿也不吃惊。
一切正如冷怀瑾所说,周世英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勾了勾唇,脸上洋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只觉得愧对了老夫人,她死前的遗愿便是为哥哥报仇,如今……他们却让仇人再次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去。
“来人,通知九门提督,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逆子给我挖出来!”一声震怒传来,周青江徒手捏碎了手中的杯盏,碎片将他的手心刺得血肉模糊,可他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疼。
只是……心里亦在流血罢了。
……
冷府
“这几日可有可遗的人出入周边?”秋风四起,秋日已到,树叶泛黄,院子里也显得落没而萧条,可不知为何,冷怀瑾却爱极了这个季节,临近死亡的美,和步入黄昏的美,不正是她历经两世的心态么?
如今,她还怕什么?
赵楠煮茶的手法是越来越好了,茶水的香气在小碳炉的加热中芬香四溢,飘满了整个院子,闻到鼻间,只觉得心旷神怡。
冷怀瑾半仰着头,看着头顶上那湛蓝的天空,想着又一年中秋节了。
她记得中秋节夜晚是京城中最热闹的日子,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到庙里参拜,然后到碧水湖去放许愿灯,一些富家公子、小姐,则喜欢坐上画舫游到湖中央去欣赏这夜的月色。
当然,对月当歌的美事却也是少不了的。
“小姐,这几日周边都安静着,只是听闻西南边蝗虫泛滥,地里的庄稼都被这些害虫给啃光了,如今很多流民涌上了京城周边,很快就不太平起来了!”
张全陪着在院子里坐着,双眼时有时无的瞧一眼越楠煮水的模样,嘴角却挂着一丝愉悦的笑意。
这样的时光,似乎是静谧却又美好的。
三人谈话间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一瞬间的美好。
“哦?竟有这事?”冷怀瑾微微提了些音量,问的虽是疑问句,可心里却也不稀奇,上一世,这蝗虫可将整个天熹朝害惨了。
到最后闹得人心恍恍,几个地区发生了农民爆动,南诏也趁着这个档口,在边垂发战,以至于天熹国损失极大。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元庆帝才听了征北大将军的提议,举办了一场武试。
“只是听闻,还不能确定!”张全点头,近来,他属下培育了一批线人,京城周边的消息,都是由这些线人提供,因此,会比其他人都灵通一些。
但这事毕竟还没传到京城来,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散布流言呢?
赵楠煮的茶已经好了,十分老道的为冷怀瑾沏上了一杯,亦同样为张全也沏上了一杯,一直未曾说话的她,听了流民之说,忍不住问道:“商州呢?也遭了罪么?”
若是商州遭了殃的话,那么冷家的果园以及壮子呢?
下面的话她想了想,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跟着冷怀瑾走到这一步,赵楠已经不愿意去思考嫁人的问题了,能活得自在,活得像冷怀瑾这般精彩,却也是她的乐趣。
跟着冷怀瑾,她似乎变了一个人,觉得早前的赵楠,已经不复存在了。
“还不知道,但估摸着不会幸免”张全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乎也想到了赵楠的担忧,果园没了,倒也不打紧,以冷怀瑾如今的手段,可以随时再买地圈种,他亦相信冷记不会少劳力们的工钱,但是……总归没了粮食,村子的人又如何支持下去?
正如赵楠所说,壮子也应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听了张全的话,赵楠似乎有些担忧,煮茶的水也抖了抖,但她却没有再开口,如今的她,早已懂得进退有致的道理。
“派人去商州看看情况,果园那边多打赏一些,尽量保住吧!”喝下赵楠煮好的茶,喉间一阵甘凉传来,冷怀瑾缓缓起身,语气却是十分平常,就好似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晴朗一般。
张全领了命,抱拳道:“是!”
嘴上虽这样说,但冷怀瑾心里却清楚的很,这次的蝗虫灾害来得极为凶猛,并不是多赏些银子就能撑过去的。
整个西南、西北,都将受到大面积的侵害,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街头,朝廷接济的粮草根本填补不了那巨大的缺口。
刚刚被送到灾区,已经被当地的官员贪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便是高价卖出。
这样的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最后百姓忍无可忍,联合起来,斩杀当地官员,哄抢粮食,却也在那时,引发了天熹朝的第一场农民起义。
出了院子,一路往膳厅去,却发现,今儿个母亲竟是亲自下厨,煮了好些自己小时候爱吃的菜谣,心里暖滋滋的,正要帮忙,却被王妈妈给推了出去。
“小姐,夫人说了,要亲自下厨给您做几味好菜呢”说罢,王妈妈掩了嘴儿,又将冷怀瑾拉到一边,这才凑到她耳边又小声的接口道:“夫人前些日子病倒,心里一直叨念着辛苦了小姐,今儿个您就听夫人一回,让她心里舒坦舒坦吧!”
难得见肖梅姑心情如此之好,王妈妈的脸上也洋溢着热情的暖意。
看着在厨房里忙活着的娘亲,冷怀瑾原本是不忍心她大病初愈便如此操劳的,但听王妈妈这样说,又觉得极有道理。
“小姐,您若是真想陪陪夫人,何不今晚邀夫人和老爷一块去碧水湖上看灯呢!”赵楠凑过头来,嘴里也含了几分笑意。
今儿个一整天,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府里的小丫头们个个叽叽喳喳的,都是议论晚上的灯会呢。
赵楠只觉得以冷怀瑾这个年纪,应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闷在家中看书种花。
平日里的琐事已经够她烦忧的,出去放松放松,想来性子也能活跃一些。
“这主意倒是不错!”冷怀瑾伸手在赵楠的额头上赏了个爆粟,看了一眼厨房里忙活着的肖梅姑,又吩咐了王妈妈好生照看着,这才让人去将书房里的冷昌修给请了过来。
待饭菜做好了,一家三口围桌而坐,看着面前熟悉的菜色,吃在嘴里的熟悉味道,只觉得好似回到了大坑村时那清苦的日子。
冷昌修为肖梅姑和冷怀瑾布好菜之后,又破天荒的让人上了一小壶今年新酿的葡萄酒。
酒香四溢,菜浓心暖,三人的嘴里都含着笑。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温馨。
“爹、娘,听说今儿个晚上有灯会,你们可有空一起去瞧瞧?”喝了几杯小酒下肚,冷怀瑾瞧见父母的心情都似乎很好,便拣了个借口,将话给说了出来。
这个提议,却也不是冷怀瑾所想,倒是方才赵楠提醒的好。
想到肖梅姑来到京城后也没有出过门,与京城中的夫人们也处不来,因此,只和周家有些来往罢了。
想必她在家里呆着,也是沉闷的吧。
“梅姑,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今晚在景江楼订了个位子,在那里往江边看,可美了,如若不然,一会儿咱们便出门转转去?”冷昌修一听冷怀瑾的话,立即放下筷子,颇有几个献殷勤的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她的手,期许道。
难得他还提前做了准备,这于冷怀瑾来说,便觉得有些讶异。
父亲向来不是善于讨女人欢心的人,几时竟学了这些本事。
因此,她的眉心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但在肖梅姑望过来之际,又松散了开来,装作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肖梅姑的脸颊微微发红,被冷昌修握着的手微微发热,良久,这才点了点头道:“就依了你们父女了!”
冷怀瑾和冷昌修同时欢呼一声,饭桌上一片欢喜之色。
晚膳过后,赵楠特意为冷怀瑾挑选了一套颜色鲜艳的衣赏,硬是将她按到了梳妆镜前,重新给她盘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快九岁的小姑娘了,在大户人家,都开始教育男女之事了,平日里也都该懂得要吸引异性的目光。
可在这一点上,冷怀瑾却偏偏迟钝的厉害。
其余事,她可以敏睿得不像话,可一谈到感情,却又变回了青涩的孩子,穿着打扮也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女那般鲜活,衣裳的颜色都是偏暗偏老成的,如此一来,便衬得她越加的严肃而不太易轻近了。
“赵楠,不过是出去转一转,怎的还要重新梳发髻?”她原本就不想引人注目。
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岂不是违背了她的性格了么?
这一回,赵楠可没有依她,而是偏执的将她的发髻解了下来,看着铜镜里那张原本就俏丽似水的容颜,嗔怪道:“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一会儿到了碧水湖可有不少贵家小姐和少爷,难勉会有人认出你来,到时候可不能让别家的小姐给比了去!”
赵楠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冷怀瑾那顺滑的发丝,就好似对待自己最心爱的妹妹一般。
在她的心里冷怀瑾绝不比董婉玉差,若说哪里缺了些什么,那便是衣饰和打扮上,似乎是料定了董婉玉今儿也会去碧水湖游湖,因此,赵楠特别细心的给她盘了个逐月髻,配上一支碧玉钗,清淡中又不失优雅,完完全全将冷怀瑾那张美如玉的脸颊衬托得好似出水芙容般娇嫩。
“我的好赵楠,你看看,父亲和母亲该等得烦了!”待终于整理好仪容,冷怀瑾长舒了一口气,拒绝了赵楠还要替她环在脖子上的珍珠链子,拉着她的手便出了院子。
待到前厅,冷昌修和肖梅姑正拉着手在说体己话,许是太过入神,两人都没有发觉身后有人到来,因此,模样也越发的亲密起来。
这一刻,冷怀瑾突然意识到,若是自己不提议一家人去游玩,只怕父亲便带着母亲去了,冥冥之中,她反倒成了二人间的阻碍了。
心思一转,脚步已经上前,笑着叉开了父母的话题:“爹、娘,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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