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爷气为之结,沉默片刻方才缓缓的说:“今日我也不打你了,也不骂你了,当着祖宗牌位和父老乡亲的面,我宣布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从今以后你和我李家没有任何瓜葛,你,走吧。”
此言一出,肃静的祠堂轰然大哗。
“居然逐出家族。生前不能谒祖,不准踏入祠堂半步,死后纵然抛尸孤野,也不能入祖坟。”
“这种惩罚也太重了吧,断绝父子关系,这在以孝道为传承的中华,当是奇耻大辱。”
“是啊,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让一个半大孩子如何活呀,还不是要他命”
“……”。
对李老太爷的决定,众人都感到匪夷所思。而李凌豁然抬头,难以置信的望向老迈的父亲:“你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要将我逐出家族?”
李老太爷也不作答,面色冰冷的抬头望着屋顶,也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要将我逐出家族,断绝父子关系。”李凌犹自不信,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终于反应过来,确定事情的严重性,双目骤然通红,突然一改方才的倔强,语气颤抖:“不要啊,你如果看我不顺心就打我,打死我,只求你不要把我赶出家门,爹——。”
一声“爹”,如夜枭般凄厉。几年了?五年还是八年?没有叫一声爹了,此时此刻终于触动了李老太爷的心弦,他强忍着心中慢慢荡漾开来的涟漪,冷冷的说:“我意已决,你以后好自为之,走吧。”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李凌彷佛掉入万丈深渊,然后声涩力竭的的吼道:“是我打伤日本人怕连累你,还是我一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一直都这样对我!”
望着父亲无动于衷的表情,知道一向固执的他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李凌呆若木鸡。回忆起这些年来的遭遇,经常在梦中出现的母亲,一向对自己横眉冷眼,凶神恶煞的父亲,得尽宠爱的哥哥们,还有那无尽的讽刺,挖口,奚落,嘲笑。
他,受够了。
缓缓拧起头,冲着父亲吼道:“我从小一直不受你待见,自我懂事起就记得处处被你压迫,天天被你打骂,从没有好脸色给我,俩哥哥是你的掌中宝,我难道就不是你亲生的吗?你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啊?”
“那一年我被人欺负,你阻止哥哥给我出气,反而让我孤身打回去,等我头破血流的回来,迎接我的却是你所谓的家法。”
“那一年过年,俩哥哥都能穿上崭新的衣裳,我问你要,被你辱骂,说我人贱当不得新,只能拾些旧的穿。”
“那一年,因为不小心打碎一只茶壶,在寒冬腊月里被你关在门外整整三天,饥寒交迫让我痛苦绝望。”
“那一年,大哥从武备学堂毕业,二哥考上北师大,而我却无缘无故的遭到你打骂,说我败坏门风,给你丢人现眼。”
“那一年,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齐鲁大学,却被你嘲讽崇洋媚外,曾一度要阻止我学业。”
“那一年,……”
曾经被人挑断筋骨,痛的死去活来的李凌不曾落泪,如今却泪流满面,他尽情抒发着点点滴滴的委屈与不满,一句一顿,直指人心。
“我孱弱多病,身子瘦小,没有俩哥哥魁梧,从小受人欺负,经常被村里村外的孩子打的遍体鳞伤。我知道我没有家的依靠,只能靠我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反抗。从私塾开始反抗,在拼搏,在打。打到小学堂,打到中学,打到县里,打到济南城。不是我想成为流氓,是我不得不成为流氓。”
“不是我想成为流氓,是我不得不成为流氓”,偌大的祠堂静闻针落,每个人都在细细的咀嚼这句话。
“都说我怙恶不悛,作恶多端,为害乡里。但谁能说出我到底做出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做出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了?让你们那么的深恶痛觉,那么幸灾乐祸的去看我被日本人抓走。谁又知道我为什么要打那个日本浪人?因为他调戏侮辱中国妇女,那个女人长的好像我梦中的娘啊!”
李老太爷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动容,纵是他铁石心肠,也化柔指绕。深深的望了儿子一眼,原以为棍棒出孝子,对这个幺子要求更是格外严厉,不自觉的心生偏颇,如今看来着实亏欠他的太多了,父子间竟然生成如此大的罅隙却浑然不知。
李凌心下凄苦至极,自顾自的说:“我努力学习英文,日文,军事,武术,只想像两个哥哥一样成为你的骄傲,就只为得到你一句夸奖或者肯定。但你可给过我一个笑脸?我和流氓为伍,让李家庄避免了多少次的土匪骚扰,齐鲁之地大小巨匪不敢踏入村庄半步。今日你将我驱出家族,好,很好。”
李凌状若疯魔,喝道:“拿纸笔来,我给你写下凭证。”也不管有没有人附和,站起来径直走向供奉神龛旁,拿起摆放的毛笔,对着幡布,挥笔泼墨,形态疯癫,几十字的诀别书顷刻而成。
“啪”的一声连毛笔一起按在案头,有如喷出火光的目光直逼李老太爷,声音嘶哑的说:“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李凌泪流满面,扭头,转身,大步流星。走的是那么决然,毅然,没有了一丝眷恋与牵挂。带走的只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一向固执坚强的李老太爷,突然间老泪纵横,五脏六腑如惊涛骇浪般阵阵翻滚,种种酸楚憋在心头,噎在喉间。对这个幺子的性情,是天生叛逆?还是被环境所迫?也许自己错了,也许自己真的过分了,但也唯有此才能保住他性命或者李家庄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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