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得铮的一声,原来是白玉大惊之下将手中的月琴弦拨断。
段洵正愁该如何圆场,登时便发作出来,怒道,“如此没有规矩!带她出去,让牙婆子快些发卖了。”
霎时白玉惊恐失色,脸白如纸,被长随从椅子上硬是拉扯起来,她一面挣扎,一面回顾我,眼中满是幽怨和不舍,那一眼,令我瞬间想起了姐姐临去前望向我的神情。
我低声喝道,“且慢!”站起身,一径走到白玉面前,拾起她的月琴,将断了的琴弦慢慢的接好,才回首冲段洵笑道,”弦断了还可以再续,大人何必动怒呢。”
段洵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探询,半晌他笑意暧昧的说道,“还是大人懂音律,惜软玉……”他朝白玉招了招手,“来来,还不快给大人敬酒赔罪,还愣着干什么。”
白玉怯生生的走过去斟了酒,将杯子举至我唇边,她的手指轻颤纤弱无力。我深吸气将杯子接了过来,一仰而尽。
那之后,段洵便令白玉坐到我身畔,为我填酒布菜。我不忍她遭受段洵呵斥,将她斟的每一杯酒都尽数喝净,我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感,勉力撑住精神不让自己显出醉态。
然而从众人调笑戏谑的眼神里,我知道今日这一仗,我已然输了。
次日醒来我还有些头疼,阿升体贴的端给我醒酒汤,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大人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平常也不是贪杯的人,怎么她递过来的就都喝光啊。”
我冲他讪讪的笑着,他不依不饶的说道,“您预备怎么办啊?没准今儿后晌段大人就把人送过来,让留还是让走,您吩咐吧。”
我十分窘迫,眼神闪烁的问他,“昨天,我,说要她的话了么?”
“您是没说!可您也没拒绝!段大人末了说把她给您送来,您可是含笑不语!”
我简直不敢看他,垂了头不再出声。
他也不理我,隔了一会,我想起今日有正事要办,便打岔道,“段洵说要送盐商名册来,可有送过来?”
他朝书案一努嘴,我见上头放了厚厚的档案和名册,心里踏实多了,不再想刚才的话题,起身洗漱去研究两淮盐商情况。
我认真的看着记录。其时两淮盐商确实为一个特殊的商帮,虽以两淮命名,但并不仅限于两淮地方的人,他们来自不同地区,势力最大的是来自山西和徽州的商人。其中资本最为雄厚的有汪、程、江、洪、潘、郑、许等八大家,居八大家之首的则是徽商江春。
据扬州府的记录,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比他处独多矣。
盐务富庶,不免竞尚奢华,扬州的盐商倾财力物力锻造园林以结交取悦官场权贵,所以扬州园林之盛,可谓甲于天下,自北门处直抵平山,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无一处重复。
所以先帝也曾慨叹,盐商财力伟哉。
我伏案感慨,一面想象着明日见到这些巨贾时的情形,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时分,阿升跑进来时,我以为他是要催我吃饭,却不想他没好气的撂下话,“人来了,在外头花厅处,大人给个示下吧。”
这半日的工夫我几乎把这桩事忘记了,可看样子阿升却没忘,气儿都还未消,我恳求的看着他说道,“麻烦阿升,帮我问问她是否带了卖身契,若是有的话,我写了文书放她自由就是了。”
他略微满意的看了我一眼,讷讷点头去了。不一会功夫又跑了回来,气急败坏的道,“她不走!说什么都要见您。这会儿在外头跪着呢,说见不着您她就不起来。”
我无奈起身前往花厅,一边思量着如何安置她。进了花厅,果然见白玉孤零零的跪在地上,我想要扶起她,想了一下还是未伸出手,只温言请她起身。
她低着头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阿升拿了她的卖身契给我,我匆匆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由段洵买下转送于我,总共花费的银钱是五百两。
我将卖身契递给她,温言问道,“我写文书放你自由不好么?你若是缺钱,我可以给你,拿了钱自去做些小生意以后寻个稳妥的人嫁了,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比跟着我强多了。”
她不搭腔,用力的绞着手里的帕子,半晌嚅嗫说着,“您别记恨我不要我,我昨日不是故意的,我从前的一个姐妹,嫁去了江宁提督织造家,说起,说起提督大人的事……我心里害怕……才……我不是故意的。”她呜咽的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的话中之意我懂。国朝的提督织造历来由外放的宦臣担任,她一定是听说了姐妹嫁给宦臣之后不堪的生活才会恐惧。
阿升按捺不住生气的说道,“你说什么呢?我们大人可不是那种人,你少乱比。”
白玉吓得一径摇手,哭的更厉害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好人……”
这却又不知从何得出的结论,我苦笑道,“我不会记恨你,也没有别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得到自由。我身边并不需要女孩子。”
她忽然抬头,眼神决绝,“我情愿跟了您,我就当您一个使唤的丫头还不行么?”
阿升急道,“不行!大人不需要!哎我说,给你赎身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阿升,转而盯着我,脸上带了种绝望的凄艳,“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出了这个门就能自由了么?
像我这样的人能干什么,谁又肯娶我?我除了把自己卖给人做妾就只剩下回去重操旧业这条路。”泪水自她眼中缓缓地流淌下来,“我们这行里的,有人欢欢喜喜的嫁了人,自以为得了归宿,等到年老色衰,夫君不喜主母挫磨,日子过的苦不堪言。还有人干脆想通了和牙婆串通好为骗人钱财卖身嫁过去,过上几年想个法子让夫君休了自己仍旧回去做老本行。
这就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命!”她泪光盈盈的凝视我,声音颤抖,“大人,您还觉得我能有自由么?您就当可怜我收下我当个奴婢吧。”
这般现实又这般无奈,让我觉得沉重悲凉,我艰难的对阿升说道,“帮我安置好她吧。”
“那赎她的钱呢?”阿升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冷静追问道,“明日我亲自送去段大人府上?”
我很欣慰他能立刻想到这件事,摆首微笑道,“不急,等我们走之前再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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