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雄鸡一叫天下白,金陵城南织锦二坊的一座三进大宅院里,下仆已经燃起了晨炊,灶上的老厨娘正在锅中煎一锅冰花煎饺,瞧着好像快熟了,夹了一个递给案上切着酱瓜摆盘的小厨娘,“你尝尝看,熟了没有?”
小厨娘吹着热气轻轻咬了一口,煎饺滚烫的汤汁涌进唇舌,又舍不得吐掉嘴里的美味,烫得她呼次呼次不停的倒吸着凉气,慢慢将煎饺嚼碎咽下去了,说道:“还有点生,稍微再煎一会。”
老厨娘将整口锅都从灶上抬下来,用铁锅的余热将煎饺烫熟,将米粥的锅搬在灶上热着。小厨娘切着姜片,刀功极好,一片片的薄如蝉翼,再横切成头发般的细丝,问道:“这个煎饺包的都是虾仁馅的,我记得木小姐好像不碰虾仁,据说吃了这东西身上会起疙瘩发痒,这煎饺不好给木小姐送去,要单给她另包一种馅的吧。”
老厨房坐在小杌子上擦汗休息,说道:“你就是个实心眼,你可别忘了谁是这三进大宅院的正经主子是谁——房子是老爷和老夫人的呢,家里一应吃穿用度,咱们的身契和月钱都是老夫人发的,咱们老夫人只得了一个闺女,女婿跟着住在这里,虽没有改姓,但是和招赘差不多了吧。咱们只需要听老爷、老夫人和小姐的话,再顶多加上一个姑爷,至于一个在家里白吃白住的小姑子,都不算是正经主子,伺候的那么精细作甚?我早起和面剁馅包饺子就很辛苦了,还要包两种馅料,那不得把我累死!”
“她不能吃虾仁馅的煎饺,老爷夫人和小姐都爱吃呢,总不能为了一个好吃懒做、二十岁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让一大家子人都吃不成吧?待会把煎饺送过去,她爱吃不吃,横竖还有刀切馒头、粥和小咸菜,饿不着她就是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灶下,众口难调,若面面俱到,会多出好多活计呢。小厨娘听了,也点头说道:“就依您的,待会装进食盒送过去,木小姐吃不吃是她的事,咱们也用不着讨好她——一年都头也不见她打赏灶下几个钱,哪像夫人和小姐,有时候吃的对味开心了啊,小银馃子都舍得打赏呢。”
老厨娘说道:“那是,同样都是奴儿出身,老爷夫人和木家兄妹是不同的,老爷是徐家积年的世仆,几代人都打理着徐家在三山门榻房的生意,家底比金陵豪富之家不差什么的,除了金陵城的大宅子,还置办了铺面、城外还有田地,好几辈人吃穿不愁的。”
“他们木家就不同了,官奴出身,家产早就被抄没了,木小姐以前在瞻园的花房里当差,伺花弄草,不在主子跟前伺候,没有一点油水。木姑爷跟着世子爷在军营里头,也没攒下多少家当,当年求娶咱们家小姐啊,裤子都典当了才拿出两百两银子的聘礼,房子田地一概没有,真真笑掉大牙,老爷夫人是看中了木姑爷长的好,人品好,才倒贴了新房,张罗着成婚的,门不当户不对,还带着一个名节受损的妹子一起住进来,小姐总不能把小姑子赶出去单过吧,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厨房咄咄的切菜声嘎然而止,小厨娘停了菜刀,低声问道:“都说木小姐贞洁已失,才一直嫁不出去,这是真是假?平日瞧着是一副黄花大闺女的模样,瞧不出来啊。”
老厨房呲笑道:“这女人有没有*啊,看走路的姿势就能瞧出来,老娘活了几十年了,一眼就瞧出木小姐面有□□,走路那小腰如风摆柳,屁股还一扭一扭的,肯定是是尝过那根棍子的滋味了。你想想看,当年原管事的儿子四处寻花问柳,是个色痞子,稍微平头正脸的都不放过,木小姐这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被他拖进马车里头还能保住清白?骗谁呢!早就在马车里头丢过几回身子了,可是她嘴硬不肯认,伤好之后,还要进花房继续当差,咱们家小姐当时在凤鸣院里当一等大丫鬟,有些脸面,挨不住这个小姑的哀求,就想法子把她塞进花房了。”
“她在花房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唾沫星子都快把她淹死了,可她非要死撑在花房,后来这事传到当家的世子夫人那里,世子夫人如何容得一个名节有损的丫鬟留在园子里当差,污了小姐们的眼睛?当即就命人把她赶出来了,咱们小姐为了这事,还白挨了一顿训斥,连累的老爷夫人在榻房的差事都丢了,这是相传了好几代人的肥差事啊,就这样便宜了别人。要不然,以老爷夫人的身体,至少还能赚十年的银子呢。”
小厨房是今年刚买进来的,并不知道这些前尘往事,听老厨娘说的有鼻子有眼,便信了大半,啐了一口,说道:“呸,我还觉得她只是穷酸,舍不得打赏下人,原来早就失了名节,却还装作处女,不肯梳妇人头,这种失了清白的女人,在我们乡下,是要悬梁自尽,以保住家里名誉清白的,否则家中父母兄弟出门都抬不起头来呢。”
老厨娘也啐了一口,说道:“可不是嘛,偏偏她不以为耻,还眼高于顶,老爷夫人请了媒人给她说亲,给人做填房继室,或者稍微有些残疾的,将来生儿育女,有口饭吃,死后有人供奉香火,比孤独终老好多了是不是?那么多的好人家,她就是不肯点头,还哭哭啼啼的,把老爷夫人的好心好意当做驴肝肺,好像那些人家都配不上她这双破鞋,闹的全家都不得安宁,小姐和姑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好说什么。姑娘大了就应该嫁出去,留来留去留成仇啊!只要她肯点头,老爷夫人是大方的,陪送一份丰厚的陪嫁,将来自己过小日子有多好,非得赖在哥嫂家白吃白住惹人嫌。”
小厨娘叹道:“我看呐,咱们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太心善心软了,留她这个污名在外的小姑子在家里,迟早都是祸患。换成一般人家,管她点不点头呢,早就堵了嘴塞进花轿里强行抬着嫁人了。以前我们村里有个无子的寡妇,也是不肯改嫁,她父母兄弟拿了人家聘礼,就是这样强按着拜堂成亲,拜堂的时候挣扎出来一头撞在香案上,鲜血四溅,白森森的头骨都露出来了。”
呲!老厨娘倒吸了一口凉气,“撞死了?”
“没有,这寡妇命大着呢!”小厨房说道:“她婆婆拿出一年的余粮当聘礼,人死了聘礼又不能还回来,一年就白忙活了,拿着绣花针缝了缝,敷上药,当晚一样洞房花烛,十个月后就生了大胖小子,这寡妇生儿育女,自己都当婆婆了,有媳妇伺候着、又女儿小棉袄暖和着,比当老姑娘孤独终老好多了。所以说呀,这女人只有嫁人生子才有前途,木小姐怎么就是想不开呢。”
老厨娘轻蔑的说道:“估摸是仗着自己生的好看,想要攀高枝吧。”
小厨娘问道:“莫非是想着做妾?”
老厨娘说道:“老爷夫人也是这么想过,这木小姐花名在外,也有豪富人家的老爷少爷想要纳回去当妾侍,反正贤妻美妾,丢过身子也不在乎,不就是个玩意儿嘛。可是老爷夫人稍微一试探,姑爷当场就怒了,说妹子金玉般的人,如何给人做妾?也不想想他就和赘婿差不多,也好意思向岳父岳母甩脸子。这木小姐哭着闹着要搬出去单过,小姐抱着儿子哭求小姑才作罢,哼,她这个破身子,不给人做妾,谁家会娶回去当正房夫人?小姐和姑爷原本是好的蜜里调油,现在因为这事,也慢慢冷淡了,木小姐真是个搅家精。”
小厨娘取笑说道道:“恐怕她是听说沈三离和锦衣卫的钱大人定了亲事,出了孝期就嫁过去当三品诰命夫人,心生羡慕,也想着效仿沈三离麻雀变凤凰吧。”
老厨娘哈哈大笑,“沈三离是二十三四岁的和离女不假,可沈三离是官家小姐,她是什么身份?人家是十里红妆,她连吃穿都是哥嫂的,还妄想着攀高枝当诰命夫人,白日做梦……”
此时此刻,木萍儿在小花园里带着侄儿一岁半的侄儿木锦玩耍,锦儿是个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小胖子,好奇心重,总是在花园里祸害花草,木萍儿以前在瞻园伺花弄草,深知一花一木生长来之不易,以前总是用些玩偶或者吃食将侄儿的注意力从花草上引开,或者干脆抱到其他地方玩去,不惯着他。而冰糖的父母疼爱这个外孙子,恨不得把肉都割给他,这些花花草草就更舍得了,看见木萍儿不肯依着锦儿,心里就有疙瘩,觉得这个大宅院就是自己的,我们愿意哄得外孙子开心,由得他掐花踩草,你这个外姓人管得着么?小孩子不懂事,谁没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呢,长大了就好了。
所以冰糖父母带着外孙子玩耍的时候,是由着他在花园里瞎祸害,所行之处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木萍儿心疼,但也无可奈何。小孩子起的都和鸡一样早,奶娘喂过奶后,通常都是萍儿早起带着侄儿出去玩耍一圈再送到哥嫂那里吃早饭。
到了花园,穿着开裆裤的锦儿笑嘻嘻的往一片兰花地里跑去,一把抓着兰花往外扯,萍儿这一次没有阻止,愣愣的看着锦儿把花叶往空中抛洒着,三年了,她吃尽了苦头,才知嫂子以前说的流言可畏有多么可怕。她一个小小女子,靠着机智和勇敢躲过了原大爷的魔爪,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她自己强撑着,可是没想到会影响到哥嫂的感情。冰糖和哥哥都是好人,冰糖的爹娘也没有坏心,甚至那些明里暗里说闲话羞辱她的人平日里也不算是坏人,可是为什么独独容不下自己呢?
除了哥嫂,谁都不相信她的清白,这三年她已经习惯人们异样的眼光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询问一个问题——她怎么不去死呢?可是她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去死?父母死在发配的路上,写给他们兄妹的遗书就是要好好的活着,她若自尽,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她死了,哥嫂之间会有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她活着,这个家庭似乎永无宁日,生死两难啊,萍儿看着不知愁是何物的侄儿欢乐的在花园里玩耍,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锦儿,该回去吃早饭了。”萍儿朝着侄儿招手,一岁半的孩子,懵懵懂懂,还听不懂话,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姑姑,萍儿一笑,上前抱起了侄儿,亲了亲他胖乎乎的脸颊,“走吧,姑姑抱你回去。”
锦儿咯咯笑着,将手里的兰花花瓣往萍儿嘴里塞,嘴里叫着“姑——姑。”发音含含糊糊,就像鸽子似的咕咕叫。
锦儿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是这个家她最留恋的,她轻轻的含起兰花瓣,抱着锦儿去了哥嫂院里,刚进院门,奶娘匆忙迎过来,抢也似的接过锦儿,客气的说道:“木小姐来了,锦儿由我抱进去喂饭就成,时候不早,您赶紧回去吃早饭吧。”
这意思就是逐客了,不过萍儿也没打算往哥嫂眼前凑,自从上月嫂子的爹娘说将她许人做妾,哥哥当场摔了杯子之后,哥嫂之间就一直淡淡的,小两口再也不复以前的融洽了。
萍儿回到自己的院落,丫鬟已经将早饭摆好了,她毫无胃口,喝了一口小米粥,夹着冰花煎饺咬了一口,一股海鲜的腥味袭来,萍儿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吐出来,赫然是半边虾仁!丫鬟吓得赶紧倒了一杯茶给萍儿漱口用,忿忿道:“大厨房是怎么回事?明知道小姐一碰这些生猛海鲜就发痒长疙瘩,是要忌口的,如何把虾仁煎饺都装进了食盒。奴婢这就找她们理论去!”
萍儿连漱了三次,喝了一杯泡的酽酽的普洱茶(普洱茶在明朝其实叫做普雨茶,清朝才叫做普洱,红楼梦里头也叫普洱。本文虽是明朝架空背景,但为了阅读方便,统统叫做普洱,勿要再掐这个茶名啦),才压下去那股海腥味,连连摇头说道:“罢了,或许是大厨房忙起来忘记了,何必去生事,传出去又好说我挑三拣四的。”
丫鬟说道:“小姐,您是主子,若是被刁奴欺在头上,以后就更五立足之地了。”
萍儿一怔,说道:“以后?以后用不着,没有以后了。”
萍儿吃罢早饭,哥哥已经去瞻园当差了,嫂子冰糖在家中理事,萍儿带着她连夜给锦儿做的一套小衣裳送给嫂子。萍儿看着阵脚细密,一瞧就知道是用心做的,说道:“瞧你,来日方长,慢慢做便是了,眼睛都沤红了,是掌灯的时候赶制的吧。”
萍儿笑了笑,说道:“闲来无事,小孩子的衣裳坐起来不费劲,不累的。嫂子,今日我想出去上香求签。”
自从那日因为做妾之事闹起来,缨络生怕小姑一气之下再要离家出走,便一切都由着小姑,不敢管的。为人子女,不好说父母的不是,又同情小姑的遭遇,冰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忙说道:“那我就吩咐下人套上车马送你去寺里。”
萍儿说道:“不用麻烦,我已经叫丫鬟去外头雇了一顶小轿,叫大厨房不用做我的午饭了。”
冰糖说道:“那你早些回来。”
姑嫂之间已经不再是过去亲姐妹似的亲密无间,慢慢隔膜起来,客客气气的,疏远而淡漠,萍儿嗯了一声,环顾四周,“锦儿呢?”
冰糖笑道:“他吃了早饭,在床上抱着你给他做的布偶娃娃滚来滚去的,这会子已经睡下了。就在里间罗汉床上睡着,你去看看他?”
萍儿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看在锦儿趴睡在棉褥上,微张着小嘴,晶莹的口水都流到了身边的布偶娃娃脸上了,萍儿会心一笑,掏出帕子擦了擦他唇边的口水,泪水却簌簌落到了布娃娃身上,静静的看了一会侄儿的睡颜,萍儿止了泪,出了房门,向嫂子辞行,也不准丫鬟跟着,独自坐上了雇佣的轿子,却命轿夫抬到三山门外的隆恩店去,轿夫说道:“姑娘,和丫鬟说好去凤凰台的凤游庵的,怎么该去三山门了?那地方太远了,要加钱。”
萍儿取了一个银耳挖簪给他,小轿抬起,萍儿拨开轿子窗帘看着这个住了三年的大宅院离她越来越远。到了隆恩店,萍儿下了轿子,拿着一个小包袱,向店小二打听东家所在,她生了十分貌美,一进店门,就有许多牙人经纪还有客商们盯着她看,店小二看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也是微微一愣,听说要找小东家,便笑道:“我们东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姑娘总要说出姓名来由,小的也好先通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东家日理万机,不一定能得空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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