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千户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当差,到了中午,便去棋盘街一家专门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找了掌柜管彤,两人去了西郊一处乱葬岗处,找了一个时辰,方寻到一个低矮的石碑,石碑被风雨侵蚀的都快看不清碑文了,王千户命雇来的两个壮丁挖开坟墓,打开一瞧,足足有十来个骨灰坛埋在里头!管彤傻了眼,“这——真是这个地方吗?这骨灰坛就是普通腌咸菜缸的磁坛,谁知道那个是我家主人要找的人。”
王千户说道:“你逐个看看,骨灰坛上有红漆写的名字,就是时候太长了,不知油漆还在不在。”
管彤硬着头皮一个个的找,年代久远,红漆大半都斑驳脱落,好容易找到一个名字形状相似的,管彤打开骨灰坛一瞧,但见一个颜色暗黄、刻纹古朴的鸡心白玉佩搁在潮湿的骨灰之上!
管彤眼睛一亮,取出怀里一张纸,对着上面的图案仔细辨认着,果然是一模一样!终于找到了!
王千户吩咐两个壮士:“把坟墓合上,烧些元宝纸钱吧,叨扰这些亡魂了。”
入夜,王千户骑马回家,经过三里河时,他闭着眼睛拍马向河里冲去,河水淹到骏马的肚子时,求生的本能让马匹停止不前,拒绝前行,王千户一叹,翻身入水,半盏茶之后浮上来,那骏马通人性,在尸首边哀嘶不已,惊来过路的行人,将王千户的尸体拖上岸,而几乎与此同时,京城教坊司的文书库失火,整个库房付之一炬。
八月十五,千里之外的金陵城。
徐府街一清早就肃清了道理,清水撒路,扫去灰尘,北城兵马司、锦衣卫,还有瞻园的亲兵在街道上巡逻,今天是中秋佳节,也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安来瞻园宣旨,封五少爷徐栋为魏国公世子的好日子。
地位最为显赫、皇上最宠信的大太监要来瞻园,不仅仅是当家人魏国公,连金陵守备大太监怀忠、应天府尹、南京六部的六个尚书大人都受到了魏国公的邀请,前来观礼,场面宏大,安保严格,堪称最高规格的接待,估摸就是皇上来了,也不过如此罢了。
看过了徐家的金书铁卷,掌印大太监怀安在徐家祠堂里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兹以覃恩,赠尔为魏国公世子,锡之敕命于戏,麟趾超群,青锁彰义方之训,班衣焕采,紫宸表余庆之光……”
一时念毕,众人三呼万岁接旨,怀安将御赐之物的礼单送上,算是完成任务了。魏国公忙请怀安去正堂奉茶休息,那怀安却问道:“听说沈家四小姐沈今竹在瞻园暂住,可否一见?皇上皇后,还有淑妃娘娘、大公主都有些小玩意要送给她。”
魏国公觉得很意外,说道:“沈小姐的确是住在瞻园,只是逢年过节便回善和坊乌衣巷了,我这就去派人接她去。”
怀安笑道:“也好,我先逛逛你们的园子。听说金陵园林,以瞻园为首,在宫里头的时候,也听淑妃娘娘说起过瞻园美景,早就想来开开眼界了。”
金陵还有许多皇家园林呢,那里敢说自己园子最好,魏国公当然是说了一顿谦辞,“……今日秋阳甚好,这园子尚有一二分可观之处,公公请。”
魏国公带着怀安游园子,怀恩,曹铨等人均作陪,早有人赶到前面清场防备了,而另一拨人则快马加鞭赶到乌衣巷沈家接沈今竹。
今日中秋佳节,连八府塘的沈三爷都拖家带口的来乌衣巷过节,三年前因大嫂沈大少奶奶王氏一直生着病,所以当家理事的是和离回家的二小姐沈韵竹,韵竹正要宣布开午宴,外头看门的连滚带爬的来报,说是远瞧着来了乌压压一群人,有瞻园的旗帜,但后面还跟在公公太监们,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一听这话,众人皆有些慌张,还是沈老太太见识多广,镇定的说道:“快把正门打开,红毯铺路,我们全家一起去门口迎接,虽不知来者何人,但礼多人不怪嘛。”
后来一个公公进来说话,众人才知道缘由,沈今竹说道:“祖母,这宣旨的怀安公公也是话唠子,特能说能讲,你们先开宴吧,不用等我回来了,还不知道要在瞻园呆多久呢。”
沈老太太有些不舍,说道:“那晚上总得回来吧,全家要一起喝茶吃月饼赏月。”
沈今竹说道:“知道了,我会早些回来的。”
到了瞻园,那些御赐之物已经抬进来堆在凤鸣院了,沈今竹去园子找怀安磕头呼万岁千岁谢恩,那怀安笑眯眯的亲自扶了沈今竹起来,赞道:“三年多没见,都变成大姑娘了,哟,这通身的气派倒有些像大公主殿下呢。”
沈今竹照例问候了皇宫里头那群人身体如何等话,怀安自是说一切都好,而且还说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是淑妃娘娘有孕了,有些晨起呕吐,平日爱吃酸的,都说酸儿辣女的,这一胎恐怕是个皇子呢。”
此话一出,因均未曾听过此事,众人皆惊,倒是徐柏最先反应过来,孩子似的笑道:“我又要当舅舅了。”
众人皆是笑脸对着淑妃娘娘的亲爹徐四爷道声恭喜,皇上继位以来几次选妃充实后宫,但子嗣一直不旺,只有大公主和还不到三岁的皇长子,大公主是淑妃娘娘所生,皇长子生母卑微,是皇后娘娘坤宁宫的一个宫女所生。相传这个宫女天真无邪,有些呆气,皇上来坤宁宫歇息,她伺候皇上洗澡,也不知怎么的飞进去一只蚊子,那宫女居然啪的一掌,将蚊子拍死在皇上的“龙颜”之上,谁知皇上不仅不生气,反而就在浴房里临幸了这个宫女,记载在彤史之中。
没想到就那春风一度的一次,宫女便有了身孕,皇后大喜,在其怀孕快七个月,确定胎儿稳妥时才宣布这个大好消息,这大皇子生日也是极好,恰好在庆丰九年正月初一大朝会时诞下,这是皇室的第一个男孩子,圣心大悦,当即会宣布开恩科、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这宫女母凭子贵,一跃升了好几级,被封了嫔位,令宫中人羡慕眼红不已,都说楚王好细腰,士大夫们为了投其所好,便就有饿的扶墙而走的。宫中女子全靠君王宠幸而活,那就更要努力吸引皇上的注意了,从此宫中开始流行在皇上面前打蚊子,整日整夜啪啪啪的响,令庆丰帝头疼不已,发令严命禁止才罢。
此事传到民间,风靡整个大明,那年轻小夫妻若当晚想要欢爱一场,便含蓄的拍手啪一下暗示。
如今时隔快要三年,宫中再无皇子皇女诞生,而淑妃娘娘时隔十来年再次又孕,当然也是大喜事一桩,众人皆向徐家人道贺,说今日瞻园是三喜临门。中秋节、五少爷封了世子,淑妃娘娘有孕这三件喜事。
沈今竹暗想:这怀安迟不说,早不说,却在我这个瞻园外姓人面前说出来了,这是何道理?而且看今日逛园子的陪客,连守备大太监怀忠都在,为何金陵锦衣卫指挥使曹铨曹大人缺席?我前晚在曹府、住长公主府时,都没听说过曹大人最近有要事出金陵城啊?沈今竹心里虽满是疑问,但此处都是太监和官员,不便久留。她告辞了,回到凤鸣院打理宫里头送的那些“小玩意”。
怀安的话是谦辞,宫里的赏赐当然不会是什么小玩意了,都是奢华精巧的物件,沈今竹对着礼单每件都看了一眼,用手点出一些来分送给瞻园的大小主子,上到快要八十的魏国公太夫人,下到半岁连牙齿都没长出来的滔儿,人人有份,一共送出一小部分;沈今竹又开始挑选送给乌衣巷祖母和侄儿等自家人的东西;缨络领着小丫鬟忙前忙后的包礼物,寻合适的匣子装好,忙得满头大汗,连水都来不及喝。
今日是中秋节,沈今竹好几天都不在凤鸣院,所以不仅流苏和冰糖回家团聚了,连大部分小丫鬟婆子都不当值,一应大小事务皆有缨络裁决。缨络忙得像个陀螺似的转,外头小丫鬟又来问事:“缨络姐姐,大厨房的人来问,今天中午要不要做表小姐份例的饭菜?”
今天中午是中秋午宴,兼给宣旨的怀安接风洗尘,陪同的都是金陵高官,响当当的大人物。沈今竹是个寄居的表小姐,从来没在瞻园过节,大厨房的意思是问沈今竹中午的饭菜是单独在凤鸣院吃呢,还是随着徐家一起在宴会上吃。
其实缨络手里嘴里忙着不停,心里却也惦记着这事,快要中午了,表小姐的午饭该怎么吃?中午是徐家人招待宣旨太监和诸位大人们的午宴,表小姐若自行跑去吃酒席,未免不尊重了些。吩咐大厨房另作表小姐的份例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也未免太凄凉了些,瞻园大小主子,连六个月的外孙滔儿都在宴会上有一席之地,表小姐却独自在院里吃份例?这传出去,未免会被人看轻了吧。
论理,既然明知表小姐就在瞻园,而且方才表小姐将御赐的礼物分送给了各房,人人有份,这时候小丫鬟应该都送到了,徐家人应该至少派个体面的嬷嬷来请我们表小姐赴宴才是啊!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无人来请?这事别人想不到,四夫人和五少爷也会想到吧,为何他们也没有消息?难道是得知淑妃娘娘有孕,高兴的把表小姐忘记了?
其实缨络冤枉沈佩兰和徐柏了,怀安说淑妃娘娘有孕后,他们被人围着道喜,沈佩兰心中狂喜之余,也惦记着沈今竹在瞻园呢,只是今日家宴、接风宴,以及徐栋的庆功宴挤在一起,她觉得最好还是由当家主母魏国公夫人派人去请沈今竹比较合适,就抽空和大嫂打了个招呼,魏国公夫人的嫡长子册封世子,加上前些天还定了亲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虽说打理家事累了些,她也是高兴的,听沈佩兰这么一提醒,她笑道:“刚才就吩咐原管事去请了,今竹是我们家的贵人呢,她一来,怀安公公就说淑妃娘娘有孕之事,真是个小福星,她还把御赐之物分送给了各房,好个知礼数的孩子。”
今竹这孩子三年来还是有些进益的,虽说内心里还是一匹野马性子,但是表面上的礼数是不缺的,不负她一番心血的调【教。沈佩兰听魏国公夫人说已经吩咐心腹陪房原管事去请了,便放心下来,一心应付周围人恭贺之词,心里盘算着淑妃的孕期,心想按照上一次生大公主的规律,临产前一个月皇后娘娘会下懿旨,宣她进宫照顾女儿待产,直到娘娘出了月子才出宫,这样的话,我要像上次一样,早些进京住在北京的魏国公府等待懿旨,北京和金陵足足有千里路程呢,坐大官船,一个多月才能到。
魏国公夫人确实吩咐过原管事,可是原管事却迟迟未去请沈今竹入席,为何?是因这原管事自从沈今竹三年前进园子就和她有了冲突,原管事瞧中了南山院太夫人身边的冰糖做儿媳妇,可是冰糖却“恰好”被沈今竹要到凤鸣院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原管事还被亲儿子埋怨,心中顿时生了怨恨,专门搜罗了一批刺头不顶用、还不服管的丫鬟,凑成一队“七仙女”送到凤鸣院恶心人。
但是凤鸣院的掌事娘子流苏,还有一等大丫鬟缨络冰糖等人岂是好惹的?这冰糖看似绵软,实则外柔内刚;缨络更是从底层拼杀出来的,手段心机都一流;流苏的公公是瞻园外院大管家,世代豪奴,后台硬着呢。这三人联手,将“七仙女”训的服服帖帖,有一两个愚犟的“仙女”,也都被找了机会打发出去了,凤鸣院风平浪静。
原管事一计不成,又生了数计,算计凤鸣院和沈今竹,屡次被反过来打脸,她儿子还被徐枫、徐柏找了借口打的半死,听闻八少爷都出了手,原管事不敢向魏国公夫人哭诉,从此也收敛些性子,但到底意难平,也一直找机会给沈今竹和凤鸣院挖坑。
今日魏国公夫人吩咐她去请沈今竹入席,原管事自认为找到了绝佳的机会,暗想我故意拖延着,晚些去请,让这表小姐在凤鸣院焦心的等待,胡乱猜测,伤春悲秋,岂不妙哉!等到快要开宴时我再去请,横竖耽误不了夫人的吩咐就是。
所以原管事一直没来,连大厨房的人都过来问了,缨络听的火气,说道:“这几日都是家宴,大厨房早就备了许多东西,你们随便分出一点来就够小姐的份例了,表小姐吃不吃是她的事,送不送份例是你们大厨房的事,还巴巴的来问什么?”
大厨房的小丫鬟见缨络动了气,赶紧赔罪道:“知道了,我们这就安排人做上表小姐的份例,待会就把食盒送过来。”言罢,小丫鬟拔腿就跑,其实瞻园里头有地位的一等大丫鬟们当中,唯有缨络是大厨房最低等的灶下婢做起,一步步的爬上去的,而且缨络不是那攀上高枝就捧高踩低欺负人的那种人,对大厨房的人一直客客气气的,今日如此翻脸,肯定是真生气了,怨大厨房没有眼色呢。
此时沈今竹已经将家人的礼物打点完毕,命人装进箱笼,找一辆马车抬进去,她这就带着礼物回乌衣巷,叫车夫快点赶车,说不定能赶上自己的中秋午宴呢。
缨络听了,觉得目前最好就是这个法子了,巴巴在这干等魏国公夫人邀请也忒没意思,还是回乌衣巷吧。
只听得外头鼓瑟吹笙,响起了吉乐,应该是魏国公等人陪同怀安游园完毕,快要开宴了,大小主子们都等待贵宾入席,肯定没有谁能送一送表小姐,不如我跟车一起去乌衣巷吧。缨络命小丫鬟给自己收拾了些行李,准备陪着沈今竹一起去乌衣巷沈家。
沈今竹摇头说道:“不用你送了,如今流苏冰糖都不在院子,就你一个人当值,你把院子管好,别出什么事端,我坐马车回去,横竖回自己家里,不需要拘礼,又不缺伺候的人,你留下吧。”
缨络一想,确实是这个理,瞻园水深复杂,流苏冰糖都不在,只有她一个一等大丫鬟坐镇,她若都走了,这凤鸣院一旦出了乱子,收拾起来就麻烦了。缨络命小丫鬟们将送到乌衣巷的箱笼抬到等候在二门外头的马车上,扶着沈今竹上了马车,将门帘合严实了,才叫车夫过来赶车。
那车夫挥着鞭子轻松跳上车辕子,缨络惊的大叫到:“八少爷?怎么是您来赶车?午宴不是开始了吗?”
沈今竹听到动静,忙掀开夹板门帘一瞧,但见徐枫穿戴着青衣小帽,扮作小厮的模样,挥着鞭子充当车夫给自己赶马车呢,徐枫像是没有听见缨络的惊叫,笑呵呵的驱赶着马车一直往前疾驰而去,车轮下面铺着早上为了迎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安而铺设的红毯,车轮碾压在宽厚的红毯上平稳而踏实,而且速度奇快,徐枫兴奋起来了,干脆站在车辕子上,挥着鞭子在空中打着响鞭,发出阵阵长啸之声,那车就像是要飞起来!
沈今竹看见前方少年挺直的背影,一颗少女心噗通通的狂跳起来,比那晚看见他穿着雁翔金甲百花袍、狮蛮玉带围腰身的小吕布模样还要疯乱。一定是马车太癫了,所以心跳的那么快——沈今竹坐在平稳的马车上自欺欺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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