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游的意识迷糊昏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钟麻子和迈克尔站在他的尸体前讨价还价,梦见钟麻子另找了人来修复玉石壁画,却总是弄不好,最后只勉强将麻姑那一部分修复完毕。迈克尔又找了一套宫制十二幅檀香木屏风,将麻姑镶嵌在正中,周围加上许多宝石,订制了一个考究的黄袱雕漆盒,带着它乘船飘洋过海,准备献给女王。
虽然是在梦里,雁游仍然被气得怒发冲冠。某天夜里,他飘在海上,怒视着站在船头眺望风景的迈克尔。忽然一个海浪打来,船身摇晃,水珠飞溅。迈克尔抬起头来看向他这边,不知发现了什么,神色慢慢变得惊恐……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雁游记不清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会永远睡下去,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有了知觉。
麻痛感从头部一直蔓延到脖颈,他稍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只是张开一线,就被白光刺得他双眼发疼,赶紧重新闭上眼睛。但也正因为这份疼痛,将他的意识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拉了出来,彻底清醒。
脑子甫一清醒,雁游马上想起前事,顿时惊骇不已:他是死了吧?但都说人死灯灭,肉身腐烂,怎么他的身体还会觉得痛?难道是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正在受刑么?
他自忖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为何要受刑。但再度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情形,却不由完全愣住。
房间十分整洁,没有外人。墙壁上半部分刷了白漆,底下则是绿漆。地板年代有点久,却拖得干干净净。四下摆放着几张铺着白色床褥的木床。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一道道尘柱在金光下盘旋飞舞。
既有阳光,那不该是阴间,但他为什么活了——
一念未已,雁游脑中忽然多出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个年代,离他所在的民国时期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他依旧在四九城,成为了一个同样叫雁游的少年。从小失去双亲,随奶奶一起过活。少年不甘心只做个工人,从小用心苦读。因为天资聪颖,学校还破格让他跳了两级,在十六岁这年,少年考上了大学。下个月就可以报到念书。
……但在几天前,他和奶奶住了十几年的那间陈旧棚屋突然倒塌了,万幸的是祖孙两人没有受伤。这个时代,虽然也有人买卖房屋,但却很少有人去买,因为一旦有了工作单位就有宿舍,等到结婚了还能分到福利房。可少年的奶奶没有工作单位,多年来一直靠打零工、糊火柴盒艰难度日,也没钱再买一套房子。
……失去栖身之所,雁家奶奶不得不求助于居委会。但工作人员说,雁家奶奶还有两个儿子,这种情况下没法补助,建议祖孙二人去投靠亲友。
……但少年的两个叔叔多年来对老人不闻不问,连每月二十块的生活费都不肯出,哪里愿意收留他们。雁家奶奶找到儿子,却被他们奚落了一顿,阴阳怪气地说雁游是大才子,有奖学金,怎么会缺钱?别说只是修个破房子,盖个高楼都绰绰有余。
……邻里皆知,因为雁游成绩出色,高中毕业时有了一笔奖学金,但也只有两百元,虽然按目前的物价足够祖孙俩省吃俭用地过一年,要用来修房子却是杯水车薪。
……祖孙俩目前流落街头,夜里只能睡在旁人的屋檐下。少年白天去工地做苦力挣钱,早晚去清理废墟,不指望能把房子修复如初,只想搭个能容身的窝棚。没想到这天早上收拾断墙时,砖头不慎砸到了头上,当场昏迷,被好心的邻居送进医院。
雁游估摸是那孩子被砸到紧害断了气,让自己这抹游魂有了容身之处。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既成事实也唯有接受。好在他当年光棍一条没有牵挂,除了痛恨仇人之外,死亡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至于眼下,最好将前仇旧恨暂且放到一边,努力去适应新的生活。
正在消化这些信息,忽然木门吱呀一声,一位白衣护士走了进来。
床上的少年已经醒了,却是面带迷茫。护士心疼这清秀瘦削的少年,热心地说道:“你刚送进来时呼吸微弱,过了会儿却又好了,应该是暂时闭住了气。你没有受外伤,只是因为贫血加惊吓才昏倒。送你过来的人已经去交钱买葡萄糖吊针了,等下你输完就可以出院。”
尽管对这世道还是懵懵懂懂,有许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但雁游还是知道一件亘古不变的事:“打针……得要多少钱?”
买得起古玩的都是达官贵人,与他们来往,雁游也能知道不少新奇事物。当时曾听某位太太说起,她染了风寒,去教会医院打了两次针,花了十块袁大头。那会儿民国政府还没发行金券,物价尚未开始疯涨,十块大洋,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一个季度。
这还只是七十年前的价格。雁游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西医又涨了多少。新得的记忆里,雁家奶奶每天不停地糊火柴盒,一天下来也只能挣几毛钱。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儿,报酬仅有一元。
护士见他衣着寒酸,袖肘膝盖处还补了好几块补丁,知道他担心什么,连忙说道:“你的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共是三元钱。”
闻言,雁游心头微松:“谢谢。”
只有身体健康,才能赚来更多的钱。他还有两百块的老本,自然不再担心。而且从医药费低廉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目前的华夏国比较太平。在这里生活下去,应该比在民国容易得多。
这时,一名脑门锃光瓦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将一张单子递给护士:“药开了,钱也交了,麻烦你快帮小雁打针吧。”
“行。”护士接过单子,马上去配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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