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谕发抄,传到京中,卫道之士大哗。这些人从来都是把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从不知夹缝里还有文章。极少数如贾祯一般看出皮里阳秋的,也只是暗中为倭仁发愁——皇帝亲下谕旨,让他‘酌保数员’,实际上就是在难为他也让那些对同文馆之设指手画脚的清流冷静下来考虑考虑。
在当事人的倭仁,也是大感困扰,想不到皇上竟然竟真个把‘博采旁求’四个字看实了,转念一想,又觉内愧,言必由衷,无怪乎皇上信以为真自己原就不该说没有把握的话,所以此刻无法去反驳。
海内这等精于旁门之技的人才大有,不过倭仁一辈子的功夫都下在一部《尚书》上,以蒙古人之身,却成为海内有数的理学大家,用功不可谓不勤奋,只是书读得多了,为人便少了几分变通和灵动——便如百姓所说的书呆子一般——又让他到何处去寻找这等术有专攻的人才以‘保荐’?
接获上谕,倭仁呆了半晌,把个谕旨左右看了良久,终于还是喟然一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艮翁?”
“啊,英公啊?”倭仁心中烦乱,为了表示虽遭横逆,不改常度的养气工夫,照平日一样,丝毫不肯少了礼数的站起来向孙瑞珍一拱手:“请坐,请坐。”
“艮翁可还是在为皇上谕旨中的话发愁?”
“哎”倭仁长长的叹息一声:“天算之学,我全然不通,这等人才举荐大事,事关朝廷用度,我又势不能胡乱推举……只恐有误皇上差遣啊。”
孙瑞珍心中苦笑,倭仁头脑僵化,竟然真的以为皇上下这样一番谕旨是在让他保荐人才了话不必说破,只得旁敲侧击:“六爷有意相厄,艮翁可知?”
“我也知道。前几天恭王赴行在请见,想来,也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那,艮翁可有意以尚书之体,提倡天算之学?”
“我怎么能?其势万万不可”
“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屑为此,”孙瑞珍答道:“此事照正办,大人决不可有所保举,只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错,不错。”倭仁深深点头:“就照此奏复,托你替我拟个稿子。”
孙瑞珍也不客气,命人取过笔来,这等纸面文章,并无麻烦,草草脱稿,然后再由倭仁当夜誊清,第二天一早派折差报到行在。
折子送得急,回来得也快,伴随着折本回京,还有一封明发上谕,短短的一句话:“着礼部尚书倭仁在总理衙门行走。”
讲道学的人,不经世务,一遇到麻烦,往往手足无措,倭仁就是其中之一,望阙谢恩之后,赶忙又派人请来孙瑞珍,商讨办法:“英公,您看?”
这件事孙瑞珍也知道了,很是觉得为难,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借倭仁为同文馆立威,眼下之路自然没有旁的,只能是固辞二字,不过措辞就要更加谨慎小心,万一惹得皇上动了真怒,事情就全无挽回余地了。
倭仁将孙瑞珍请到府中,两个人商议了半夜,以‘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为由,请辞总理衙门的差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求饶之意已经甚为明显,谁知道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很快的,有一封上谕从热河传回,比起上次,措辞要严厉得多了:“前派礼部尚书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旋据该大学士奏恳请收回成命,复令军机大臣传旨,毋许固辞,本日复据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仍请无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系紧要,倭仁身为大臣,当此时事多艰,正宜竭尽心力,以副委任,岂可稍涉推诿?倭仁所奏,着毋庸议。”
对留京担任辅弼之责的礼部尚书来说,这道上谕的措词,已是十分严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员,择地设馆的上谕,说设同文馆一事,‘不可再涉游移’的话并在一起来看,参以近来报考同文馆人数寥落这一点,明眼人都可看出,皇帝始终的饶不过倭仁,有着‘杀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内。事情演变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辞‘总理衙门行走’那么单纯,而是到了乞请放归田里的时候了
孙瑞珍心里就是这么在想,倭仁应该‘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谈,以去就争政见,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风。至于倭仁自己,不知是见不到此,还是恋位不舍,依然只想辞去‘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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