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人和事从一切残酷的过去割裂开来,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光影,顽固的驻扎在人心里。十年,足使叱咤风云的将领髀肉叠生,天真的少女儿女成群,懵懂的少年成长为父母心中的一切希望,而希望,却慢慢被销蚀,成为孤独中无尽的绝望。
陈四贲失去了主政元帅的高位,十年来不问政事,准确的说,他被高元靖圈禁在家中。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刑部查清了周明礼死亡的真相;新朝和燕国狠狠打了几场硬仗;在北原一个漫天黄沙的土坡上,两国开始议和;澶渊城樊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两国使臣签署了重开茶马易市的国书;大燕皇帝驾崩,萧达山即位;大燕使团访问了新朝的都城;燕国新帝提出若高元靖处死杀害燕国驸马周明礼的凶手,他就将前朝暴君交还新朝;有一位大臣上书请大元帅讨回前朝暴君,处死暴君,践誓登基;舆情鼎沸,大臣纷纷表示国不可一日无君;莫敖上书请退主政元帅之位。
陈四贲在新春过后的一个春寒陡峭的清晨醒来,蓦地发觉自己百无聊赖,随着自己的政治生命终结了十年,高元靖终于有机会登上一个新的高度。他曾经希冀高元靖能让他继续辅佐治理天下,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又希望高元靖能给他点事情做,看来也不可能了。他最后希望高元靖能留下他一条性命,看来是绝无可能了。陈四贲从高元靖打天下的合作者到治理天下的助手,再到一个苟延残喘的不相干者,最后沦为高元靖皇帝宝座上的一根芒刺。
陈四贲长长叹了一口气,抄起昨晚凳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裤,哆哆嗦嗦的穿上,然后站起来,准备系裤腰带,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忽然拎起裤腰带仔细打量了一番,裤子从腰上滑到地上也丝毫不觉寒冷。他将凳子放到桌子上,爬上桌子,再爬上凳子,将裤腰带甩过房梁,环起带子仔细的打了个死结;他将脑袋伸到环里,踢翻了凳子。一阵寒风豁啦啦一声吹开了窗户,在院子里扫雪的丫头亲眼见证了纵横半生的陈四贲以一根半旧的裤腰带将自己晃悠悠的悬挂在半空……
立夏,高元靖登基,国号昭,这一年是大昭开宝元年。这一年,周渊十九岁,她由尚青云抚养长大,成为尚青云的养女、弟子以及最忠实的朋友。
整个春天,周渊都在忙碌中渡过。她和尚青云忙着收拾东西,要在夏天到来之前,搬入皇宫居住。春分那天,陈夫人、尚青云和她们众多的儿女,分别搬入前朝的皇宫。陈夫人住进遇乔宫,尚青云入住思乔宫,这两座宫殿是前朝历代贵妃的居所。在新居里点算和摆放东西又花了好几天,主要是周渊在做,因为尚青云这时候正怀着她的第五个孩子。在这之前,尚青云生了四个男孩。
天气渐渐变热,离登基典礼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尚青云腆着肚子站在御花园中石榴花下观赏金沙池中游弋的一对天鹅,她身边站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子,正是莫敖的夫人。
莫夫人说:“恭喜妹妹,你就要当皇后了呢。”
尚青云淡淡的,“嫂子,我并不想当皇后,你知道的。”
“傻妹妹,这天下的女人哪有不想当皇后的。”
尚青云向湖边走了一步,继续说道:“大元帅是个重情义的人,要知道陈夫人才是他的结发妻子。”
莫夫人兀自在她身后喃喃:“陈五桃,她凭什么呢,兄长已经畏罪自杀了,她如今是罪臣的眷属,历朝没有罪臣眷属当皇后的。”
“嫂子你也说是历朝,如今是新朝,大元帅不是那样墨守陈规的人。”
“可是我听说朝中大臣都上折子请大元帅册封你做皇后呢。”
尚青云回过头来,定定得看着莫夫人,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说道:“嫂子,谁做皇后,我真的不在乎,你好不容易才能进宫看我,我们别说这个了,好么?”
莫夫人似乎瑟缩了一下,“好,不说这个了。”
恰逢宫女端上两杯茉莉蜜茶,尚青云亲手端了一杯递给莫夫人,自己也端一杯喝。两人又说了些儿女的烦心事,莫夫人说起她的独子莫璐,越发絮絮叨叨起来,主要是烦恼他的婚事,在母亲眼里,儿子什么都好,似乎没有哪家的闺女能配得上她的宝贝儿子。好在没多久,尚青云十岁的长子背着小弓,腰间悬着箭壶,右手提着一只小兽,兴高采烈的走到母亲的面前,大声说:“娘亲,你看,我今天又打到猎物了。”
尚青云的眼睛里溢满慈爱,掏出一条细棉绣花的手绢给儿子擦汗:“谁带你去的?”
孩子说:“莫璐哥哥和渊姐姐一起带我去畋园打的。”畋园是前朝历代皇子实习射猎的场所,豢养了许多温柔的小兽。
莫夫人说:“三公子真能干,这样的年纪就能骑射了。”
尚青云淡淡的说:“璐儿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跟着莫师兄在军营里历练了,骑射算什么。”
莫夫人依旧热情洋溢:“璐儿哪能和三公子比呢,他老子在打仗,他自然也不能闲着,哪像三公子,生来是享福的命,一看就是有造化的孩子。”
三公子转头向莫夫人鞠躬问好,莫夫人拉着他的手赞叹道:“越长越俊了,算起来我倒有一年都没见到三公子了。”
尚青云道:“今天就请嫂子在这里用晚饭,尝一下你外甥亲手打的野味。”
莫夫人似乎有点受宠若惊,随即着推辞,“恕我不能接受妹妹的美意,今天还有官媒前来相看呢。”
尚青云让人把儿子带下去洗漱,随口问道:“璐儿到底看中了哪家的小姐呢?”
莫夫人叹了口气:“璐儿那孩子的眼光,着实让我这个做娘的琢磨不透,那又美丽家世又好的小姐,他不喜欢,真不知道什么样的闺女合他的心意。”
尚青云并不接话,慢慢的朝思乔宫的方向走去。莫夫人看了看天色,说道:“我也要回去了呢,说不定媒人都到了。”
尚青云道:“嫂子有事且忙去吧,谢谢嫂子来看妹妹。”莫夫人拉着尚青云的手,亲热的说:“看自家妹子还不是应该的,你要好自将养,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尚青云抽出手来,反拉着莫夫人的手:“嫂子你说的很是,我会注意的。”
几个宫女送莫夫人出去了。尚青云走入思乔宫的清华殿,见周渊正坐在上首看书。她一身淡绿绸衫,长裙曳地,施施然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神游远方。她姿容清艳,身周隐隐漾出柔光,似在随思想缓缓流动。尚青云正想远远站着欣赏一会,周渊却已经察觉到她的归来。她站起身来,款款来到尚青云的面前,自然而然的伸手扶她,口中问道:“姑姑,莫夫人进宫可有什么事么?”
尚青云微微一笑:“能有什么事呢,如今大元帅登基在即,她来打听消息。我且给她一颗软钉子碰。”
周渊也笑了:“这个消息我倒也想打听一下,姑姑您和陈夫人究竟谁能做皇后呢?”
尚青云叹了口气:“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大元帅的心思我猜不透。”
周渊将尚青云安置在上首,亲手奉上一杯花茶,方陪坐在下首,两人沉默了一阵,周渊端起茶来,说道:“姑姑,我心里有个计较,不知当讲不当讲。”
尚青云:“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当讲?”
周渊喝了口茶,略略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立嫡立长,大元帅心里烦恼的,并不是立谁做皇后的事情,他忧愁的,是立谁做太子。”
尚青云的茶杯一声轻响,“照你的推断,大元帅会怎么做呢?”
“我也不晓得,兴许他老人家谁都不立呢。”
尚青云笑了:“鬼丫头,心里比谁都清楚,嘴巴还说不晓得。且放眼看着。”
“姑姑,渊儿问您,您想做皇后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若说不想,却又不然,若说想,又不是很想。做不做皇后有这么重要么?连渊儿你也觉得做皇后很重要?”
周渊舒一口气,螓首微垂,淡淡的说:“至少陈夫人会觉得做皇后很重要吧。”
登基前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尚青云细数雨声,天快亮时,才朦朦胧胧睡去,然而连她自己都觉得并没有睡很长时间,身边人却已经窸窸窣窣的起来了。高元靖默不作声的缓缓的穿着衣服,尚青云悄悄坐了起来,见丈夫已经将登基大典上穿的龙袍穿在了身上,正在摸索着脖子上的盘扣,费力的扣着,他一边扣一边走出屋去,地上细密纤长的羊毛地毯,脚步轻柔无声。
窗纸已呈青色,高元靖站到镜前,能模模糊糊的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苍白高大的人影,白色九龙服上金线绣成的栩栩如生的游龙隐隐泛光,高元靖恍惚了。忽听有个女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连叫了几声,他忽然悟过来,原来是尚青云在呼唤自己。
“陛下,既醒了,为什么不让人进来伺候?”
“你改口倒快,我还没听惯。”
尚青云上前来,将他颈上最后一个盘扣扣好,退后几步打量着他,说道:“从今天开始,您是统御四海的皇帝陛下,奴婢们都是您的臣民,如同万物仰仗着太阳的光辉一样仰仗着您的恩典。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让奴婢成为今天第一个恭贺陛下登基的人吧。”说着拜了下去。
高元靖连忙扶起尚青云:“青云,你是我敬重珍爱的夫人,怎能自称奴婢,还像以前那样说话不好么。”
“陛下,虽是夫妻,亦君臣有别。”
“青云,你总是小心说话,故意与我生分着。”
“陛下,在我嫁给您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您会成为皇帝,我敬重陛下,胜过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当年,我明知是陈四贲暗杀周兄弟,却一直没有杀他,你心里不怪我么?”
尚青云不答,却问道:“陛下,您刚才是想起了陈将军么?”
高元靖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与他识于微时,共赴义举,战场上共同进退,何等亲密,怎么如今我要登基,他却死了?”
“陛下您仁厚,念着微时的情谊,没有杀他,如今他以自己的头颅换取前朝暴君的首级,既赎了罪孽,亦令陛下践誓登基,陈将军他并没有辜负陛下的情义。”
高元靖意味深长的盯着尚青云,说道:“你真这样认为么?”
尚青云盈盈一拜,说道:“陛下,不止奴婢这样认为,全天下的臣民都这样认为。”
高元靖又叹气:“可是五桃不这样想,前些日子,她跟我闹得厉害。”
尚青云微笑道:“陛下,您该自称‘朕’。”
“‘朕’……”
“姐姐她痛失兄长,心里太过悲痛,陛下不要怪她。”
“我——朕何尝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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