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澶不会忘记她和妹妹周渊分开的那一天,两个孩子都哭成泪人,眼泪浸湿了衣袖,鼻涕花沾在头发丝上,四只眼睛肿的水蜜桃一般。自双胞胎姐妹出生以来,从来没有分开过,周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硬生生的扯裂开去。她和妹妹都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清朗朗,凉丝丝的好天气里,她和父母要出发去北方,而妹妹却被留在南方。无论如何,在周澶用拳头砸了父亲的肚子,歇斯底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扯着嗓子哭喊了好一阵之后,她和父母坐在马车里,向着未知的北方出发了。
在马车里,她依旧发着她的小姐脾气,饿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吃得比往常多,吃完了照例在车里睡起了午觉。夜宿时,在临睡之前又发表了一次想念妹妹的宣言,上气不接下气的掉了长长一截子眼泪,然后把父亲撵走,贴着母亲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午后,他们到达了澶渊城。
高高的城墙上篆刻着硕大无比的“澶渊”二字,周澶将脑袋伸出窗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这两个字越来越近,越来越高,于是问车外步行的母亲:“妈,为什么我们俩的名字刻在城头上?”母亲回答说:“因为你们两个都在澶渊城出生的。”午后强烈的阳光导致母亲的脸很红,眼睛也有些红。周澶拍手笑道:“原来因为我们两个叫周澶和周渊,这座城就叫澶渊城。”母亲一笑,并不答话。
虽然已是午后,但一家三口还饿着肚子,因此在城门口并没有停留。进城后,父亲说,澶渊城是黄河南岸最大的城池,过了黄河就要进燕国地界,再也吃不到南方的菜肴,因此周澶吵着要吃蜂蜜炒椰果。母亲哄她说,这里最大的酒楼是樊楼,如果那里也没有,就得乖乖的,不准吵闹,吃过了饭好投店休息。
樊楼位于澶渊城最宽阔的街道上,街道尽头是一座气派的门楼,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樊街”两个黑色大字。靠东的街边立着一座巍巍四层,气势非凡的高楼,那便是樊楼。宽阔的樊街上,铺子林立,支巷如蛛网密布,贩货的小商流连其中。整条街吵嚷哄哄,空气中混合着美食的香气,牛羊的味道,淡淡的药气、花香和脂粉味。
因为饭时已过,樊楼里一半的桌子都空着。掌柜身后的酒柜里,满满的摆放了各色酒瓶,店中的一面粉墙上,挂满了写着菜名和价格的精致牌子,全是花梨木上刻着烫金的字,看上去十分华贵。几个客人在前面指指点点,伙计恭恭敬敬站在客人身后。父亲和母亲由伙计带入三楼的雅座,这里摆设雅致,茶香四溢。推开窗户,是樊楼后院,对面一座小楼,是客房。院子四周载满了十来棵脸盆的梧桐树,阴凉着四周的游廊,中心的一小块地上,放着好几个难得一见的豆青大瓷缸,里面种满了荷花,荷叶如盖,花朵如开似闭,一缕幽香随风飘进窗来。
几个伙计端着排满流水牌的盘子,在桌边恭候。父亲和母亲点了菜肴,周澶站在椅子上,打量着写着点心名字的牌子,看花了眼,最后,她忘记了自己要吃要吃蜂蜜炒椰果的初衷,点了凤尾酥,银丝饼和菱角膏。伙计端上冰镇的凉茶,周澶美美的喝了一口,靠在母亲身上,迷糊起来。
只听父亲说:“当年这里是莫敖大哥的辖地,南方苛政,荼毒百姓,接着争战五六年,但是澶渊城还是一点没变。”
母亲的声音:“莫敖被你劝得投诚大元帅麾下,不然,大元帅一准打过来,这城池也早就不在了。”
“莫敖大哥胸怀天下,我深知他的抱负。”
母亲嗤笑:“说得好听,还不是想有朝一日,南面称孤。我只是不明白,如果他和大元帅一战,也未必就输,何必投诚?”
父亲道:“大元帅从苛政之地起兵,联合各路义军,攻下京城,驱赶暴君,得万民心,莫大哥虽然兵强马壮,但已孤掌难鸣。”
母亲黯然叹了口气,又说了句什么,周澶却睡着听不见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在各景中穿行,有开满小黄花的大花圃,有飘满各色纸灯的静谧空间,有深幽的暗道,有沸腾但寂静的戏院,还有一个高高的悬崖,她跌了下去,听见母亲呼唤她的声音,腿脚在椅子上一蹬,顿时醒了过来。
原来菜刚刚摆上桌面,伙计退了出去。母亲爱怜的给她擦汗,轻轻的揉了她的太阳穴,取过凉茶喂她,打开扇子轻轻扇着。父亲抱起她坐在膝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泥娃娃,涂得唇红齿白,穿着鲜艳的衣裳,引得她惊喜得叫起来,抱着父亲左右开弓啄了好几下。
三个人饱餐一顿,便在樊楼投宿。晚上,父亲借来店里的笔墨纸砚,母亲陪她习字,写着写着,一阵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呼得吹灭了桌上的烛火。母亲重新点亮蜡烛,说:“累了吧,洗澡去。”
伙计送来了洗澡水,母亲将从马车上带下来的洗澡盆子仔细洗了一遍,倒好水,招呼周澶来洗澡。周澶在屏风后面洗得呼啦呼啦。母亲用湿凉的布擦干净了竹席,安顿好凉枕,拿扇子将蚊帐中的蚊子细细赶了一遍,热腾腾的出了一身细汗。她掖好蚊帐,取出一件干净的小睡衣,到屏风后面,只见水汪了一地,洗澡巾子却还是干的。母亲莞尔一笑,替女儿擦干身子。周澶穿上睡衣,刚钻进蚊帐,父亲走了进来,将母亲拉到一边,说了句什么,母亲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父亲钻进蚊帐,坐在女儿身边把扇。困意袭来,但是周澶还不想睡,她目送母亲出门,有点不乐,不由恹恹的将问了一百遍的问题拿出来:“爹,我们去北方看外婆,为什么妹妹不能去呢?”
“妹妹要留在家里看家,宝贝。”
“爹,我想妹妹。”
“我知道。”
“外婆长什么样?”
“嗯……和妈妈很像吧。”
“……”
周澶睡着了。父亲默默坐在女儿身边,轻轻摇着扇子。
还没睡醒,就被母亲弄醒。周澶睡眼惺忪,以为天亮了,她糊里糊涂的拿了母亲递来的青盐漱口,洗了脸。母亲拿出一件粗陋的布衫给她换上,又让她穿上半旧不新的小布靴。周澶很不高兴,因为她昨天还穿着浅紫色的绸衫和精致的绣花鞋,粗布衣服实在太难看。但是更让她不高兴的在后面:一是发现窗外天还黑着,半个月亮还挂在天上呢;二是母亲草草的给她编了两根辫子垂在她胸前,甚至对额前的碎发都未加留意约束,辨梢随便帮了两根稻草一样的东西。过去母亲都精心的将她的头发梳成各种好看的发型,再绑上美丽的发带。还没等周澶提出异议,母亲已经取了一条灰扑扑的抹额绑在她的额头上,都没有戴正,周澶无奈的打着呵欠自己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得调整好。回过头来,只见母亲已经穿戴好了,她也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粗布衫,脚上是一双破旧的皮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很随便的挽着。接着她取出两块轻薄的头巾,仔细的给周澶包好,几乎把脸给遮了一大半,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自己也包好了。
周澶郁闷的说:“妈,天还没亮呢,这样真难看。”
母亲不置可否,却坚定的拉了她的手;“澶儿,我们一会就走,今天你爹不和我们一起。”
“为什么?”
“因为爹有很重要的事……(看到女儿又要开口问)妈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一起办,我们和爹比比,看谁办事情又快又好,好不好?”
“嗯!”
“那你要听妈妈的话,不准乱讲话,不准乱跑,你能答应么?”
“嗯!”
“乖,我们走吧。”
母亲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和女儿的穿戴,然后拉着她的手走到后窗。夜半凉意沉沉,周澶醒了大半。忽然一只铁爪无声无息的从楼下飞了上来,母亲伸手接住,挂在窗台上,原来铁爪下系着一根绳索。母亲蹲下身来,叫周澶趴在自己背上,牢牢板住自己的肩膀,然后敏捷的跳上窗台,顺着绳子滑到了后巷。后巷里站着三个黑乎乎的影子,看身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与周澶差不多高的孩子。三人见了母亲,女人和孩子将右手贴在在额头上,男人将右手放在左侧颈部,都是手心向外,因为月光下,看到他们三人洁白的手心闪着一点微光,尤其是那孩子的手心,似乎还绘着一朵梅花。三人都深深鞠躬。母亲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女人带领母亲和周澶走出小巷,月光下,三个人带着一点淡淡的影子,好像每个人心里默默思想的心事,寸步不离。周澶回头看去,男人背着小孩正吊在绳索上,黑黑的身形几次伸缩,消失在她们刚刚离开的窗口。
周澶一肚子疑问,但是母亲紧紧握着她的小手,手心都是湿的,看也不看她。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夏天才有的畅爽气息,但是周澶已经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她乖乖的,什么也没问。她们走过夜半无人的樊街,有座亮着几扇窗,依稀传来一点飘渺的琴声和歌声。接着,她们走过门板紧闭的樊楼和旁边一溜的店铺。她们朝远离门楼的方向走去,宽阔的樊街尽头,是昨天她们进城的城门,已经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守城兵躲在暗处,三人鱼贯出城,城门悄无声息的在她们身后合上了。
城门外站着十几匹驮满货物的马匹,十几个身形不一的男人牵着马缰,见了她们三个,就牵着马匹,默默的向东走,走了好一会,才骑上马,疾驰起来。周澶和母亲同骑一匹马。周澶出生在南方战乱的年代,从小在军营长大,骑马骑得很好,她还拥有一匹小马驹。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自己骑的这匹高头大马,她想小马驹,想家里的布娃娃,想妹妹……甚至,在和父亲分开不到半天之后,竟然也想念父亲了。
天亮了,周澶才发现这些男人有老有小,都穿着灰不溜秋的布衫,头发也都灰扑扑的。老人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油腻腻的灰尘,最小的少年,大约只有十三四岁,但是个头窜得老高,粗糙的皮肤,脸上都是红红的小疙瘩。接应母亲的那个女人,和母亲一样的打扮,穿着黑色布衫,头上围着薄薄的头巾,她和母亲都已经露出面孔。她有一张清秀的面孔,但是比起母亲的美丽,她还有所不如。马上的货物都藏在竹筐中,只有五个竹筐,似乎轻飘飘的。
太阳的热力还没完全施展开来,道路两边都是无尽平原上开垦得整整齐齐的麦田,往南边看,绿油油的看不到头,往北边看,依稀见到黄河边高高的石坝和寥落的村居。他们走到一棵古老的大槐树边,只见一条小路往北通向石坝。他们走上小路,两边的农田里,有人在辛勤劳作,对于这批人马的通过,谁也没有在意。
石坝上,人马鱼贯而行,慢慢溜达着,黄河水在不远处的左边奔流。不一会,他们下了石坝,河滩上出现几艘小破船,货物都卸到小船上,周澶她们三个上了一艘小船,母亲接住扔下来的一个大竹筐,说:“澶儿,你钻进去。”周澶本想说“为什么”,但看到母亲的眼神在严厉的制止她问问题,只好乖乖钻进去,母亲盖上盖子。周澶身材矮小,所以在竹筐里也没觉得多么不舒服,悄悄掀开盖子,看到母亲和那女人都将自己装进了竹筐,接着小船一晃,一个男人上了小船,那男人并不是路上的男人中的一个,他身材魁梧,虽然也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但是掩不住他英俊的相貌和与众不同的气度。周澶十分奇怪,他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但是还没容她多想,船就晃晃悠悠的顺流而下了。
要坚持蹲在一个竹筐里向外窥探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周澶很快就觉得疲倦,在左摇右晃的竹筐里歪着脑袋睡着了。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她惊醒,她掀开一点盖子,看到自己正挂在骡背上,能看到骡子的一只黑黑的大眼睛和前面两只骡子驮着的一个竹筐,她看不出那个竹筐里面是谁。此刻他们走在一条山路上,太阳升得很高了,山路两旁是光秃秃的石山,尘土飞扬,周澶觉得很痛苦,因为如果掀开竹筐的盖子,就会灰头土脸,但是盖上盖子,又热得不行,她一会掀开盖子,一会盖上盖子,吃了不少的灰,精心佩戴的抹额又歪了,只好拿头巾裹住脑袋,使劲用一根小发簪在竹筐的篾条中间抠出一个洞来。
翻过一个小山头,透过小洞,只见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关卡,守着几个无精打采的兵丁。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上前去,打着手势,狠狠的往黑胖黑胖的兵丁头子手里塞了些光灿灿的东西,轻轻的摇晃着他的手,与此同时,一个脸型瘦削,面颊凹陷的兵丁懒洋洋的走过来检查这些货物。打开一个竹筐,发出一阵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打开一个竹筐,掏出一匹亮光闪闪的缎子,向身后的首领扬了扬,那首领呵呵的笑着:“老贾你越来越厉害了,以前走棉花,现在走缎子,你可知道,如今在南方,缎子可都是紧俏的玩意儿,依我看,就是大元帅府里面,也未必能有几匹这样的缎子,你这都从哪里办的货啊。”
老人开口说话了:“这都多亏老范你啊,你若松动点,大家都好赚钱不是……”说着嘿嘿,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独特的气声。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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