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情初定,风波稍靖,炎夏如约到了安城。
安城的盛夏,是有些难熬的。
它不像南边木城那么酷热,但却非常闷。青神岭为安城挡住了寒风,让安城水土可以尽情舒缓的肥沃着,奉出无限丰产。可惜在夏天,这优势一变而为噩梦。
如果说木城的夏日里没人抬头找太阳,因为到处都是太阳,稍一抬眼便叫阳光灼疼了视线。而安城的夏日里,正好相反,都没人试图躲太阳。因为躲了也没用。有太阳,没太阳,一样的闷。所谓的阴凉处,只占了个阴字,不觉一丝凉气。人呆在那儿,就觉得身上的油、还有水份,慢慢儿慢慢儿往外渗,如果不做点儿什么,简直会在那儿慢慢死了似的!
到这种时候,还不如蹦起来,太阳底下该干活干活、该赶路赶路,要出汗就出汗,反正什么也不干照样出汗。太阳把皮肤晒得火辣辣的也不算什么,总比阴地里慢慢熬死来得痛快。
山乌槛里,简竹兴致勃勃招呼着伙计们:“西瓜拿出来吧!咱们卖西瓜!”
瘸子秦来访,简竹也热情招呼他:“秦老板!来来,试试我们自家种的西瓜。第一次种,不知道甜不甜……”
刀起瓜分,田里收进来,存了几天的西瓜,正在妥当时候。鲜红沙瓤,看着都甜。
瘸子秦两眼失神:“麻料跌了。”
他今年的米,卖给简竹,是用麻料作抵。当时米市风雨飘摇,而麻价正红火,他没想到麻价会跌得这么快!一下子探了底。
简竹非常抱歉:“我也没想到啊!所以这不是卖水果,希望能给一店伙计赚点小钱,让他们还能开伙……好在还有秦老板卖给我的米,至少果腹是不用愁的……”
瘸子秦嚎啕:“米市也完了!杀千刀的小傅!”
傅琪把米廉价卖给西商,然后脚底抹油的事儿。已经传遍了安城米市。大家都知道:傅琪良心大大的坏了!西商进足了最基本的米,已经不急着跟安南谈价了。安南剩下的好米,真格卖不动了。
简竹更加惭愧:“小傅把他的产业托给我管。我这也是麻价实在亏得利害,不得不接下他的生意。不然怕过不去这个夏天。他确实不是个东西。但我立了契。只好帮他好好的管着家产。秦老板您别怪我……”
瘸子秦血红的眼睛,刀一样剜向简竹。
简竹表情十足无辜和温良恭俭让。
瘸子秦“嗷”一声撕开衣裳:“我不甘心!”
入夏的男裳,本来就风凉,扣子也不再紧紧揿好,无非是几根麻线吊着。瘸子秦一拉,线断了,胸膛露出来,上头横横竖竖,几道伤口。
瘸子秦是江上渔业发家。打渔的,跟跑马的、烧煤的一样。看起来与世无争,甚至还带了那么点儿田园诗意,但行业内部斗得比谁都凶。瘸子秦一统张邑及周边的水上渔业后,江河水波里、两岸泥土下,送了几具尸体。他身上多了这么些伤。河水渔帆,依然悠悠的田园风光。
从此后瘸子秦依托淡水渔业,向岸上进军,做成张邑三大商之一。
在水上,他信奉滔滔水波,点点银鳞,是千万代的沃土肥库。到了岸上。他最信得过的也是泥土。他觉得这土、以及土里的出产,是实实在在的财富,绝不会辜负他。
偏偏就在这儿被辜负了。
简竹忙忙搀扶抚慰瘸子秦:“秦老板。别这样!快别这样!”
瘸子秦仍然一声声、野兽一般的嚎:“我不甘心!”
“何必如此?”简竹劝他“米市虽不好,你还有田地在。”
瘸子秦苦笑。
米价已经完了,留着良田有何用?
何况。良田不像河流。良田是要经营的,河流不需要。银鳞跳跃的大江河,你只要别用遮天的大网、见天儿密密筛,里头总归有鱼。良田呢?好好的田,你一个月不除草、两个月不施肥、三个月不松土、四个月不浇水。倒试试看!
说荒废就荒废了。
良田像良驹,保持好状态,是要有本钱投入的。
米价被压低到这样,再要出资维持良田的好状态,已经很艰难了。
简竹继续劝慰:“而且,秦老板你还有河啊!”
是的。河!
瘸子秦眼睛亮了。
他发家的地方。那永恒温柔,永恒不知索取、只有付出的,媚光闪闪的怀抱。只要河还在,他就不会倒。那是他最大的慰藉与支持,是他回去舔伤口的地方。
他是想回去了。可张邑近半的良米田都在他手里,养下去亏本、放弃了又可惜,那些佃农也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实实的鸡肋哪……
“要不”简竹沉吟“秦老板把田地暂时先租给别人如何?”
“租?”瘸子秦没听懂“我现在田地已经都是租给别人种了。”
“那些农民是佃您的地。他们等于是替您打工的。田地好不好、种什么、有什么收成,还是要您操心。”简竹耐心地跟他解释“秦老板,你要是实在烦心,不如把田地都包租给别人。人家按年给您租银,里头种什么、出产什么,您都不用管了,岂不好吗?”
这建议出得……胡不食肉糜!
瘸子秦冷笑:“到这份上,谁肯租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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