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并非名门,在裴伯安之前,裴家只是燕京城中一般富户。家资丰厚,良田万顷,本是一般的庶族地主,直到裴伯安高中状元,裴家就勉强称得上耕读之家了。随着裴伯安官越做越大,直到宣麻拜相,位列诸公,裴家不大光辉的家史便甚少为人提及了。
暮笙小时见过她的祖父,那是一个甚为精明又不失慈爱的老人。裴家崛起之后,祖父一力约束被权欲富贵迷了眼的族人,竭力营造淡泊名利待、安贫乐道的家声,为父亲艰难的仕途铺路,从不曾做过任何拖父亲后腿的事。
相对这些,在暮笙的印象当中更为深刻的便是,祖父对哥哥与她十分宠爱,就如任何一个老人疼爱儿孙,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留给他们兄妹。她小时最喜欢去的便是祖父的院子。
裴氏墓园就在眼前。这座墓园并不是裴家原先的祖坟,是祖父在父亲拜相之后,特意买下做改运之用,期望后代慎兴显达。
墓园修得宏伟瑰丽,四周风景善美。后有靠山,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可藏风聚气,趋吉避凶,用善于“深观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的阴阳家的话来说,这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
暮笙读过易经,对风水也知道一点皮毛,从表面来看,这里的确是块好地,也幸得她父为宰首,不然还未必守得住。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牵着马沿着那条铺的整齐气派的大道往里走去。
想到前面的墓地中有她的葬身之处,暮笙五味杂陈。
重生一年,她一步一步向前,不忘仇恨,也不曾让仇恨迷了眼,她自觉无愧光阴,无愧这重新得来的宝贵生命。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想起前世种种,想起死前那一刻冷彻心骨的绝望,想起母亲温柔慈爱的笑容,她愤懑的内心便难以平静,心胸之间便会涌起一股不能平息的戾气。
这股戾气,在此时越发的汹涌起来,如一只凶狠的困兽,在她的心间四处乱撞,企图冲破。暮笙抿了抿唇,深深的吸气,平息心情,不能让自己困顿在仇恨之中。
道路将尽,前面就是墓林,暮笙紧了紧提着糕点香烛的左手。她来这一趟,为的,是拜祭母亲,她手中的糕点,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芙蓉糕。
暮笙鼻子发酸,胸腔之中的戾气逐渐为一股深切的悲痛所代替,满心沉重。
那一块块裴氏族人的墓碑在前方显现,暮笙将缰绳系在路边的拴马桩上,自己提装了香烛的食盒往里走去。
裴氏是个大家族,自父亲出仕后,其他旁支也渐有人考取功名,随着父亲官越做越大,一路提携着他们,裴氏显出峥嵘日上的盛景。
此处墓地掩埋着先人的尸骨。
纵使已不是裴昭,来到这里,也禁不住那种由心而起的敬意哀悼。
暮笙往里走去,她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母亲与她下葬那日的情景,她凭着梦中的情况,往那处寻找母亲与她的墓穴——她始终认为梦中的情景是真的。
顺着梦境的方向走,墓穴应当就在近处。暮笙四下看着,往年祭祖,她也来过这里,故而并不陌生。
又往前走了一阵,前方有一道静止站立的人影出现在眼帘中,她所在的位置,恰好是裴昭的墓穴之前。
那个人身着素衣,腰间无佩饰,只有一条素净的腰带。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袍在微风之中飘曳,而她始终岿然不动,仿佛一块伫立的石像,在风吹雨打的岁月中长久地停留在此处。
暮笙顿住了脚步,光从那清冷的身形,她便能看出那是陛下。
孟脩祎并没有发现这静谧的墓园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她背对着暮笙,向来高傲的头颅微微低垂。暮笙几乎能看到她眼中充满悲伤与温柔地凝视那墓碑上静止不动的她的名字,心,骤然间收紧,作痛。
微风在过道上吹过。孟脩祎乌黑的发色翩然而动,洒脱不羁。她总是这样潇洒散漫的姿态,从不曾在她面前流露过半点对亡人的思念,暮笙便渐渐忘了她其实深深地怀念着裴昭。此刻,她突然深刻地反应过来,对她而言,她们从来不曾分离,对陛下来说,裴昭已经离开整整三年了。她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死去,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她一人在人间彷徨。
暮笙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她朝着那道素白的身影靠近。
一步一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孟脩祎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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