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两个时辰后苏嬷嬷带了两辆车的赏赐回来,里头不仅有林氏和孙青芜给的,还有各位太皇太妃巴结的,更有不少是李廷恩亲自赐下的珍品。名贵药材,金银玉器,锦缎古董,放在常人家样样都是珍宝,在李珏宁这儿,连服侍的宫婢都只是习以为常的入了册就放去库房。
苏嬷嬷并没有看着宫婢们清点赏赐,而是笑呵呵在李珏宁和杜玉楼跟前回话。
“皇上的旨意,说是公主既喜欢这孩子,也不用驸马遣人去桂州,再有五日,去南疆册封的宣抚使就要起行,到时顺道将人接回来就是。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那孩子的罪籍,先且如此罢。”
能把流放的罪臣之后带回来就不错了,还强求什么罪籍?杜玉楼已是大喜过望,至于李珏宁,更不会为了个没见过的孩子去找李廷恩闹腾,闻言就点了点头,“就如此罢。”看杜玉楼喜不自禁,故意叹了口气,“瞧咱们的驸马爷乐的,苏嬷嬷,赶紧叫人告诉二弟他们去,省的我那侄儿在娘胎里弱了身子驸马爷心疼呢。”
杜玉楼被李珏宁这么一打趣面色一红,表情却又习惯的恢复了平板的模样,惹得李珏宁扑哧一声又乐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哼,别说你只能算是块冰,就是一块顽石,老娘天长日久也能把你滴穿了,再说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还有这小东西帮忙呢。想着想着,她唇角情不自禁的上翘,睃了一眼边上的杜玉楼。
没笑多久,外头周嬷嬷进来,像是有话要说,看杜玉楼在这儿,又给收了回去。
杜玉楼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我去外头书房。”
“省了罢。”李珏宁白了他一眼,拉着他复又坐下来,对周嬷嬷抬了抬下巴,“有什么事都不用避忌着驸马,说罢。”
周嬷嬷本就是作态,好给李珏宁在杜玉楼面前做脸,当下轻轻扇了自个儿一个嘴巴子,小声回禀,“大长公主去了玉泉宫。”
李珏宁原本扬起的柔软红唇瞬间就往下拉了一拉。
第三段
玉泉宫是李火旺住的地方。原本李火旺是住在宫里,可后头他嫌弃宫里不自在,李廷恩就把前燕在皇宫后头的嵋山上留下的玉泉宫重新整修了一番,让李火旺住了进去。山中行宫景致宜人,冬暖夏凉,还有无数新鲜娇嫩的美人服侍着,日日滋补药膳不断,玩的看的尽有,李火旺是从没想过自个儿这辈子还能享受这么大的富贵,他原本以为自个儿也就是靠着孙子做个老太爷了。眼下既然都当了太上太皇,他也七十几了,虽说身子还硬朗,又能活得了多久,赶紧享受享受罢。只是他儿孙族人都已成了皇室宗室,还有什么缺的?因而他没别的想头,性情上越发放纵了些,只是偏爱李廷恩的心思,不仅一点没变,反比之前更加偏执。
只是以前这位祖父发起脾气来,顶多是能把家里的儿孙收拾几顿,打几棍子,眼下可就不一样了。姑姑去玉泉宫,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李珏宁哼了一声,了然的问,“张家那头又出了事儿?”
“是。”周嬷嬷满脸讪讪的笑,“说是方安人前些时日得了位高僧指点,斋戒四十九日后有了身孕,京中人人称奇呢,方安人可都过了四十了。”
李珏宁原本正有一颗没一颗的往嘴里塞着青梅,闻言差点连核都给吞到了肚子里。还是杜玉楼眼疾手快,给她拍了背,又喂了盏五色露这才缓过气。
“你听就听了罢,这样上心作甚。”杜玉楼差点没给李珏宁吓住,坐下来就瞪了李珏宁一眼,却瞪的李珏宁心里甜丝丝的,这人,可难得对自己将脸上的神情变幻变幻。
李珏宁朝他讨好的笑了笑,没空辩解,紧着问也是一脸害怕的周嬷嬷,“方氏真有身孕了?”
周嬷嬷方才被吓得不轻,这要真是李珏宁有个闪失,她全家上下脑袋都保不住,此时不敢再卖关子,忙道:“回公主的话,是真的。宋孺人还特意请大长公主出面请了位太医过去瞧。”
宋素兰在张家地位尴尬,方氏其实说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前还罢了,横竖她生不出来儿子,宋素兰虽说有李廷恩这个出色的表兄弟撑腰,到底依旧是个教坊出身外室进门的妾,李廷恩也摆明了只要宋素兰活的好好的就成,妻妾名分他不会干预的。为了张和德的官位和娘家兄弟的前程,她这个正妻顶多是不拿捏不亏待宋素兰就是。宋素兰生的儿子依然是她的,她照旧还是正房太太。
可前燕破灭,方家几兄弟直到最后大局已定才投效李廷恩,张和德亦是如此,之所以最后全能留居原位,不得不说是有宋素兰的缘由在。李廷恩成了皇上,李桃儿成了大长公主,哪怕李廷恩没有开口,甚至没有赐予宋素兰爵位,然则到底不一样了。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嫡亲表姐,说让你当一般的妾看待,你果真就能当一般的妾看待不成?
方氏对宋素兰真是连想当祖宗一样供着都不行,她有时候都想干脆自请和离算了,好歹有个让位的情分在,还能在宋素兰和大长公主跟前讨一二人情呢,偏偏李廷恩对宋素兰的吝恩又让朝野士林都交口称赞,若此时方氏下堂大归,那成什么了?
是以,不仅李桃儿觉得女儿受了大委屈,在许多人瞧来,方氏那日子才是真煎熬。至少在李珏宁眼中,宋素兰这位表姐,真是不用时时都在人前做出一副柔弱样来。
只是对宋素兰可以不假辞色,对李桃儿这个姑姑,李珏宁还是有些感情的。不过乍然听闻年过四十的方氏有孕,她还是觉得忍不住有些想乐,往后一靠摇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昇哥儿那孩子可都十来岁了,再过一二年就要议亲,母后还道姑姑一直想等着把人看下来让大哥下道赐婚的恩旨呢。这要方氏老蚌生珠的得了个儿子,昇哥儿岂不成了庶出。”
苏嬷嬷与周嬷嬷都装作没听见这话。
杜玉楼对着妻子时不时冒出的口无遮拦惊人之语却已惯了,这实在是个与他之前想象中大相径庭的金枝玉叶。只是惯了是惯了,他下意识的反驳:“族谱已记名,昇哥儿就是嫡长子,哪怕方氏再生一百个儿子,昇哥儿照样是嫡长。”
“哈,你这话糊弄外头的人去罢。这天下,多得是昇哥儿这样出身的孩子,嫡母无子抱到膝下时自然是尊尊贵贵的嫡长,一朝嫡母有孕,这样的孩子若有命能平平安安长起来分一分产业出去过日子都是好命,还指望做嫡长子承继祖业?”李珏宁白了他一眼,眼珠滴溜溜转动了好几圈,直起身来看着杜玉楼,“咱们这就进宫去给母后请安罢。”
杜玉楼木着一张脸,“你想进宫瞧热闹。”他用这样平板无波的语气把事情说出来,真是叫李珏宁倒足了胃口。
李珏宁说的昇哥儿可怜,可她也知道昇哥儿其实并不可怜,别人家或许这样的孩子会夭折,可昇哥儿,无论如何不会有差错的。她的确只是想进宫看热闹罢了,看杜玉楼不通融的模样就嘟了嘟嘴。
杜玉楼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笑意,缓缓道:“张家和方家都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李珏宁原本都背过身子倚在迎枕上假寐了,听得这话一下扭过头,“你说真的。”
杜玉楼知道妻子聪慧,可妻子毕竟不是勋贵官宦出身,不了解有野心的家族想往上爬愿意付出的代价,他伸手温柔的抚了抚妻子的鬓角,嘴角难得朝上提了一提,透出的却不是笑意,而是股寒意,“他们不会要这个孩子的。”就像是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宋玉梳失去的那些孩子,全都是母亲下的手,还是宋玉梳自己不想要,抑或,父亲也知道那时候要不得?
李珏宁望着丈夫唇边那丝讽刺,忽然静默下来,往杜玉楼的怀中靠了过去。
方昭环靠坐在紫红色绣葫芦藤流云缎面的大迎枕上,面容不仅苍老,更有一种沉沉的死寂之色。她眼珠子木愣愣的望着一个地方看,似乎已经失去神智,根本没有听到边上的人在说什么。
牟廷芳觉得十分为难。扪心自问,她其实并不愿意来做这样的事情,可为了整个方家,既然婆婆不愿出头,她这个管家的长媳就责无旁贷了。这不是与家中妯娌们争那点针头线脑好处的时候,还指望着互相算计。
说了半天,她自觉的口渴,端起边上的茶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的熟悉,砸了砸舌头,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上好的安胎茶,不由在心下暗暗叹息。
这孩子,若是早些来多好,哪怕是再早四年!这个时候来,无论如何是生不得了。
“阿媛,该说的大嫂都与你说了。这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不是你大哥他们狠心,这孩子,着实留不得,他一留,可是要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命啊。你这十几年都熬出来了,眼看就要过好日子,何苦为了这么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把家里上下都拖进去。你就是不顾念娘家,你总要想想你生的七个闺女,难不成要为这一个,让她们跟着都吃苦受累。”
“呸!”一直未说话的方昭环忽然一口啐在了牟廷芳伸过来的手背上,“少拿娇云她们出来说话,你们就是想保住自个儿的荣华富贵,我已经是嫁出来的姑奶奶,不是方家的人,有本事你叫他们上张家来拿刀剖了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哈,我倒要瞧瞧,到时候朝堂上那些人又会说些什么!”
赔了半天不是,劝了半日,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就得了兜头一顿骂,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哪怕牟廷芳再觉得心怀愧疚也憋不住了,登时板了脸,掏出帕子慢慢将唾沫擦净,波澜不兴的道:“你心里有气我这当大嫂的也明白,你有火只管发就是。”看方昭环满眼恨意,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你觉着方家欠了你,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了你,让你受委屈,你觉得娘家人都是无情无义。可你怎的不想一想,若是真的无情无义,你大哥他们早就升官,用得着如今阖家几兄弟都调到戍卫监去,原本是领军的人,眼下倒成天料理乡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这做嫂子的可曾在你面前念过一句不好?可曾当着那宋姨娘的面矮过你半截腰!”
方家世代武将,不说富贵,在军中亦有一二分颜面,是中间那批过的比较舒畅的将官。方家几兄弟原本都是在付华麟手下的天破军,前燕破灭后,他们自然投靠新的朝廷大华。只是天破军撤销,付华麟被李廷恩点为中军麒麟军的都督,方家几兄弟却被从军中清理出来,成了李廷恩新设立的戍卫监下的官员。
戍卫监是李廷恩仿照现代武警制度所设立的职能部门,试图将其在保持战力的情况下又集合现代的警察职能,既能够受地方官府管辖又可自中央到地方统管,实际就是要将裁撤下来战力疲弱的军人分离出来成为武警,亦古代的衙役。同时若国有大战,这些曾经接受过训练的衙役们又能迅速的融合进来,补充兵力。既然是尝试,眼下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多半是先到乡村之间处理些琐碎事宜,要紧的县里,府州一级的安全戒备,尚没有戍卫监插手的余地。
这种方式不仅涉及到军队的改革,还与政治有关,牵涉到地方种种利益,须知衙役算是贱籍,吏员平日看起来也毫不起眼,可吏员往往是世袭,在当地盘根纠结数代,官府下层差事被大量的吏员世家把持,衙役这种差事也是他们利益的一大来源。再有设立戍卫监,将这些原本是从军的人分离出来,已是勋贵的无所谓,中层有官职没干系,底下那些世代军户的又要如何料理,新设的卫籍在所有户籍中算作几等,种种繁琐,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争的不可开交。好在李廷恩筹谋已久,兵权在手,方能将事情顺利推行下去。然而戍卫监不比其余新设的部门,哪怕李廷恩给了卫籍与军籍相等同的待遇,看起来戍卫监将来也是要掌管大权,到底许多人不放心,戍卫监算是个大冷的地方,多是不得志或不讨上峰喜欢的才会被整治过去。
似方家这样在京都盘踞了数代的地头蛇,故交无数,以前在军中也立过一二微末的军功,偏偏一家五兄弟连带子侄都被一篓子打发到了戍卫监,整日和乡间老农打交道,谁的眼睛也不是瞎的,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兴许未必是顶头那些人的意思,可有些事,是不必这些人开口的。
牟廷芳越说越气,想到这几年辛酸的煎熬事,忍不住一阵怒气勃发,“家里男人日日白天黑夜出去忙活,我与你二嫂她们也不得闲,戍卫监新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唯恐哪儿有个不是,只得多方打点,偏生家里的产业这几年都不顺当,我的嫁妆田已是卖的差不多了,家里而今连给松哥儿他们置备聘礼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还有你几个侄孙女儿等着成婚。”她气恨的抹了一把泪,见方昭环似是呆住,冷笑道:“这些小姑都不知道罢。您自嫁出门,回娘家就只会说受了委屈,以前家里立得住,你大哥他们哪回不一听你说就齐齐上门来给你撑腰。后头被压住了,家里觉得对不住你,有点好玩意儿,家里都点着务必要先给你送来。饶是如此,依旧觉得咱们对不住你,你为娘家受了大委屈。小姑,我这当大嫂的敢拍着心口说句大实话,咱们对你,实是对得住了。就是家里再揭不开锅,咱们几个做嫂子的连带着你的侄儿媳妇们把嫁妆都当尽,每月照旧东挪西凑出银子给你送来,就怕你在宋姨娘面前吃了苦头,被下人慢待。”
方昭环望着牟廷芳,已是说不出话来,神情一片浑浑噩噩。
牟廷芳却并未解气,“你说咱们对不起你,娘家兄弟舍你选了荣华富贵,你怎不想一想,要真舍了你,你如何还能好端端活在这儿。”看方昭环神情怆然,她心口拂过一丝快意,脸上的笑竟带了几分恶毒,“你不晓得罢,打从皇上率军围了都城,就有人来劝你大哥他们把你接回家来,是咱们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旁的人都私下早早去投效了,咱们还指望外头有人领军来勤王。后头皇上登基,大长公主获封,方家上下日夜难安,多少人叫咱们把心狠下来,你大哥他们都不肯,还叫我们这些做嫂子的时常来看着你,又花重金托付了几个以前相熟的人家,让人暗地里寻了三两位耿介的御史帮忙说话。自打你大哥他们去了戍卫监后,大长公主府长史明里暗里透了多少回话出来,说大长公主日日忧心爱女,夜不能寐,时时泣啼,咱们都装着不明白。”
话到此处,牟廷芳眼眶已经湿润,她看着呆呆傻傻的方昭环,冷冰冰道:“小姑,我今儿与你把话放到这儿。儿子,谁都想要,可你这一辈子的确没这个福气。以前方家能帮你压着张和德之时,你连生七个闺女,方家不顾流言,照样不许张和德纳妾。如今方家压不住张和德,自身难保,为了你的性命几近倾家荡产,把家里老少爷们儿都给拽进了坑里。你偏偏要在这时候有孕。若你执意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这做嫂子也顾不得婆婆会怎样怨怪我,更顾不得和你大哥的夫妻情分,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
“你敢!”方昭环原本陷入悲痛的情绪骤然回转过来,目呲欲裂的望着牟廷芳。
“我有何不敢的。”牟廷芳冷静的笑,“我膝下有儿有女还有孙子,哪怕是为了儿孙,我也愿意豁出这条性命,没有为了你肚子里一个不知如何的胎儿就把我的子孙都拖进去一辈子的道理。”
方昭环这回是真的怕了,她当然知道自个儿这大嫂硬起来的手段,她不由捂着肚子往墙上缩了缩,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大嫂,皇上不是还封了我做安人,你们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这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是个嫡次子,万万不会动了昇哥儿的位置。”
“有一就有二。”牟廷芳毫不动摇的摇头,“再说了,记名的嫡长子和真正的嫡子,到底是有差的。本朝重嫡庶,你这孩子一旦生下来,将来昇哥儿若有封赏,你的儿子又当如何。论起来你和皇家没干系,可孩子偏偏是昇哥儿的胞弟。皇上自然不会挂念一个孩子,大长公主却是未必。毕竟是皇上的亲姑姑。”
大长公主性情刚硬,手段狠绝,逼急了动了手,难不成还真指望皇上出面来主持公道。笑话,皇上愿意听御史罗唣几句已是不易。
牟廷芳深吸一口气,盯着方昭环,“小姑,这一回你为了大伙儿吃了大苦头,大嫂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今后我那七个外甥女,哪怕是我要闭眼,也会先交待了你侄儿他们好好看顾。”她说完闭了闭眼,一声厉喝,“来人,把药端进来!”
方昭环吓得浑身哆嗦,拼命找躲藏的地方却寻不了,只能用被子把自个儿给蒙起来。
外头进来四个壮实的婆子,一个手里端着药,其余的进来看了眼牟廷芳,上去就把被子给拉开,拉手按脚掰嘴的制住了方昭环,嘴里还道:“太太放心,咱们捡的都是最好的补药,全是温补的药材,太太喝了睡上一觉,醒来就好好过日子。”
方昭环起初还拼命挣扎,等眼角的余光看到其中一个婆子是张和德奶娘的妹子后,心中一凉,木愣愣的任凭人将不知道是何滋味的药汤给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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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桃儿这还是第一次在九极宫中如坐针毡,她有心想要说两句话,可知道李廷恩这是有意冷落,又怎敢开口。
李廷恩将一本奏折丢开,看李桃儿的模样,轻轻叹息道:“姑姑,朕再为宋氏则一门亲事罢。”
李桃儿闻言大惊。
她怎会听不出李廷恩的意思,以前不肯给赐封,好歹私下称呼一声表姐,然而如今只叫宋氏了。何况是再寻一门亲事!
惊惶之下,她匆忙起身跪到了地上,“皇上……”
“扶姑姑起来。”李廷恩看着李桃儿被侯兆扶起来,目光平静无波中又带着一股寒凉,“姑姑,朕当年初见宋氏,就曾问过她,是要随朕一道离开,还是要留在张家做张和德妾室。朕也告诉她,若她要做张和德妾室,一生只能是妾室,朕绝不会为她罔顾规矩礼法。如今朕做了皇帝,便更不能违背昔日言语,若朕带头如此行事,则天下效仿者众。女子本为弱势,姑姑昔年也曾经历磨难,当明白朕话中之意。”
怎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以自个儿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让女儿做正妻,根本就不用侄儿,轻轻巧巧就能取了方氏的性命。
李桃儿泪水簌簌而落,抖着嗓子道:“皇上,我晓得,这回是素兰错了。”
“此事不必再提。”李廷恩抬起手止住李桃儿接下来的话,“朕未赐予宋氏封号,却答应过姑姑,将来必不亏待昇哥儿。而今宋氏既容不下方氏腹中骨肉,更容不下方氏,朕也容不下这个表姐了。”
“皇上……”
“丽乐大长公主,妾谋主母,本当枭首!”李廷恩目色森冷如剑,一下击穿了李桃儿仅剩的勇气,“朕看在你的颜面上,将她发嫁西北军户为正妻,已是格外容情。”
发嫁西北军户……
西北虽说不再是蛮荒之地,可离长安何止千里之遥。何况这样发嫁出去,已经不仅仅是再嫁,而是表明要彻底割裂女儿与皇室的纠葛,往后女儿过得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自己这个身为大长公主的母亲,都不能再干涉了。
可面前这位做了天子的侄儿,自己是很清楚明白的,他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更改。自己不能为了一个女儿,把情分都耗尽了,自己还有儿子,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和失去母亲,全靠自己庇护且快要成亲的外孙。
然而若水就此不管,自己就只剩下这个女儿了啊,还要连这块心头肉都舍了不成?
素兰,糊涂的孩子。娘早就告诉过你,你就是当个姨娘,除了名分上,你比旁的人都不差什么。只要你不想着谋害方氏,你能比京中许多贵女,许多宗室女都过的逍遥快活,皇上重情,压了你县主的封号,总会在别的地方给你填补回来,你为何就是不信娘的话。张家和方家都不要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了,你偏偏还要趁着娘进宫寻机为你在太上太皇面前求怜的时候私下在那碗堕胎药里再添一份毒。方氏死了,娘往后也见不到你了。你比方氏年轻这么多,方氏日夜提心吊胆,又还能熬多久,你迟早会是正室的,为何你就是不听娘的话。
好歹经历过无数风雨,纵然李桃儿此时心痛难当,理智依旧占了上风,女儿的命运不可更改,外孙的前程却一定要有个保证。
“皇上,素兰犯下大错,我无话可说,可昇哥儿那孩子,他往后可要怎么办。”
亲娘发嫁军户,养母是被生母毒死的。以侄儿的秉性,张和德这回也讨不得好,可外孙该如何是好。哪怕是接回大长公主府,这孩子只怕将来也要受不少白眼。
“昇哥儿是朕亲自抱过赐的名字。”看李桃儿明白过来,李廷恩语气温和了许多,安慰道:“姑姑放心,张和德罢官回家后,昇哥儿不必回乡下。他是朕的亲外甥,太后已与朕说过,有意将昇哥儿接到宫中抚养,待长成后,太后会亲自为昇哥儿挑选一门合适的亲事。”
到太后宫中,的确比到其余的地方都更妥当。闲居的太后可以抚养一个外甥孙,统管后宫的皇后却不能如此,何况皇后才多大年纪。
李桃儿也清楚林氏的脾气性情,必然不会亏待昇哥儿,今后自己进宫见面也方便,还能大大提高昇哥儿的身份,省的今后为身世所累,李廷恩给的,已是厚恩了。李桃儿心甘情愿的伏地给李廷恩行了大礼。
李桃儿走后,侯兆进来禀报,“皇上,慈宁宫那头……”
“叫个人出去,把昇哥儿给接进来送到母后宫中。”
侯兆没想到李廷恩如此雷厉风行,吃惊之余挑了个妥当的小太监,再点了几名禁卫随着一道去了张家。
宋素兰完全没想到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借刀杀人,最后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以为,木已成舟,无论如何她是皇亲,最后总会将事实掩盖住,让她顺理成章的坐上方氏的位子。
“娘,您帮帮我,帮帮我,娘……”
李桃儿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心痛如绞之余却更有怒火,“我告诉过你什么,不要去争不要去抢。娘已经是大长公主,不管是张家还是外头,没人敢亏待你,你只消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富贵的太平日子不肯去过,偏偏要走这一条绝路!”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将你打发到西北,算是法外开恩。娘在西北亦有一二相识的旧故,娘会给她们先送个消息,让他们在军户里头给你挑个有能为的。可有皇上旨意在前,她们未必敢事无巨细的帮扶你,为了你弟弟她们,娘也不能违背皇上的旨意。往后就靠你自个儿了,只盼老天仁厚,我们母女还有再见之日。”
“娘!”宋素兰不敢置信,癫狂的吼了一声。
李桃儿狠了狠心,她从宫中出来,又累又惧,实在不想再听女儿的抱怨之语,当即抬了抬手,身边的女官上前来手脚利落的堵住了宋素兰的嘴。
“去罢,不用担心昇哥儿,皇上已有旨意,将昇哥儿接到太后跟前抚养,娘往后会时常进宫去看他,这也是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语罢身心俱疲的她示意人将挣扎不休的宋素兰拖了出去。
直到宋素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李桃儿才顿觉一股疲惫涌上来,差点一头栽倒了地上。正好从侧间出来的大儿媳明春之见了急忙上去扶住李桃儿,着急道:“娘,来人,快去请太医过来。”
“不行。”李桃儿只是短暂晕眩,被扶着一靠立时就醒过神,拉住明春之的手,“你二妹这就要被送走,我若此时传了太医,外头人该如何想。就是你外祖父他们,心里也不会舒坦。”
前脚从宫中出来得了圣旨将女儿发嫁军户,后脚自己就宣太医进门,这是将把柄送给别人。
明春之急的厉害,“可您的身子,再说了妹妹要去西北,你忧心她原本就是应当的,母女连心这……”
“住口!”李桃儿声色俱厉的斥责了儿媳一句,把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告诫道:“往后不许再说这种话。送你妹妹西北是圣上旨意,这天下,人人都是皇上臣民,咱们只能谢恩,怎能因此起了怨愤之心。”
“您何曾怨愤过?”明春之诧异又心痛的喊了一声。
“在别人眼中,娘这时候请太医,就是怨愤。若娘是旁人还好,娘偏是皇上的嫡亲姑姑,儿媳啊,你原本就是在京里长大的,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李桃儿眼含深意的看着儿媳。
明春之的确是明白的,她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忍心李桃儿强忍病痛罢了。听李桃儿将话说清楚,她无法再劝,只能含泪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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