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翌日宝玉却忽而醒来,一双眼睛似睁非睁,只怔怔着,仿佛没了神智似地空落落的,全无素日的灵性。贾母并王夫人等见着如此,一面是惊,一面却是盼,却又十分担忧,踟蹰半晌,才极小心极轻微地唤了一声宝玉。
宝玉方自转动了眼珠子一下,然则这一动,非但不曾添了灵动,反倒越发显出呆板来,口中木木的,只吐出一句话来:“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这话一说,王夫人真真是一个踉跄,浑身一颤,差点跌坐在地。贾母便如同摘去了心肝一般,禁不住老泪纵横。邢夫人并薛姨妈两个在旁,也不忍心再听,都是取了帕子擦泪,一时屋子里竟是悄无声息。
偏那赵姨娘心内称意,见着如此,想着日后争荣夸耀之处,也无暇多思,竟开口劝了两句,却是想着尽早收殓了宝玉。贾母听得这话,早存着的七分疑心顿时成了十分,面上厉色一闪而过,才要开口,边上的王夫人却不比贾母心胸深沉,又想着日后之事,一口气提不上来,径自昏厥了去。
满屋的婆子丫鬟惊呼不已,又有金钏等忙上前来搀扶。贾政也知不好,忙就喝退了赵姨娘,又来搀扶贾母,正是忙做一团乱粥的时候,忽而又有人回说,道:“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贾母听了这话,真真是如火浇油,正骂道:“是谁做了棺椁?”耳畔却有隐隐的木鱼声响,而后便又听得一声:“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她心下一顿,也顾不得旁样事体,只命人快去请进来。贾政虽素日不信那等怪力乱神之事,颇有不自在,然则贾母之命也不能违拗,有想深宅之中听得真切,也是纳罕,也命人请进来。
来的却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
这两人原也生得不俗,偏又添了一样不足之处,一发显出几分异样来,然则行事却极爽利,不过与贾政说谈两句,就是取了宝玉所戴的玉来,且一番持颂,与了除邪祟之法,回头便走了。
虽则贾政并贾母等俱是赶着要说话,且有吃茶致谢之意,然则他们早已出去,竟无个踪影。由此,众人虽不言语,心中却是越发信得真切,忙照着吩咐而行,又有王夫人沉沉醒来,闻说如此,强撑着亲自守在屋子里,不许别个人进来。
如此依法而行,晚间凤姐并宝玉两个就渐渐醒来,又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等如得了珍宝一般,立时令熬了米汤过来。由此,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上下人等才放下心来。
黛玉原在外头候着的,听得这话,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这两日也是减了精神,这会子又是将提着的心放下,不觉也有几分不胜,春纤见着,忙伸手搀扶她到一边坐下,又倒了茶送到跟前与她吃了两口。李纨并迎春姐妹三个,又有薛宝钗、平儿、袭人等原是松了一口气的,见着黛玉如此,不免也有些担忧。李纨原是长嫂,先说道两句:“你素日身子弱,可得仔细些。这会子凤丫头并宝兄弟也是好了,不必担忧。”
宝钗也是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你一片心意,他们也是深知的,必也不愿因着他们,反倒让你受累的。”探春亦如此说道一回。
黛玉便道:“不过站得久了些,不免乏了。倒也没什么旁的事。”
众人说道一回,又因着不能入内探视,也只能就此散去。
及等回到屋子里,春纤瞧着黛玉面容神色,心下思量,又含笑道:“姑娘如今可是能放心了罢。我就说琏二奶奶并宝二爷都是一等富贵尊贵的人,自然也是福大命大的。”
“你读了那么些史书,怎么就没记得那一句盛极必衰的话儿?多少荣华富贵,金粉风流,都付诸流水。那样的人家,那样的人物,谁个不是先辈显赫,家资豪富,乃至于人品贵重,才华出众,到头来,不过一个时乖命蹇,风流云散而已。”黛玉却没听那样的话,只是长叹一声,因道:“我虽不敢多言旁的,然则瞧着萧墙之内,竟有这等嫌隙,只怕……”
后头的话,黛玉没再说下去,心内却对贾家日后越发生出几分惊心来,转眼又瞧着紫鹃并春纤两个,一个原是贾家家生子,一个却又是贾家买来的人,虽说归于自己使唤,到底身契却并不在自己名下。旁个没个奈何,她们两个自己总能筹划一番——说不得,也得对外祖母不住。
黛玉心中酸涩,却没说什么旁的话来,只令紫鹃取来一册史书,静静细读起来:素日自己便爱诗词灵性,原是山水花木等天然之物,为锦心绣口酿就。然则,若是从明理处事而论,却还是史书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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