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瞧着黛玉如此,只觉眼中亦是一酸,想着先前种种磋磨之处,她虽早是知道,却也滚了几滴泪珠下来。然则,黛玉虽是因那些灯谜,心生谶语之感,又素性有些喜散不喜聚,总思量到那等伶仃之事,方自悲戚。她却是深知贾家衰败,原是自上而下一片糜烂,断然不能回转,除非那贾赦、贾政、贾珍等一干人俱是被穿越了!更何况,黛玉若是早有这等思量,未雨绸缪,总归是于今后有益的。
由此,春纤虽心存劝慰之意,一时张了张嘴,却又有些语塞,竟有些左右为难。好是沉默片刻,她才是收了哽噎之声,悄悄着与黛玉道:“姑娘再休要如此。这般大事,若真的会如所想,姑娘便是忧愁也是无用,到底这却非自家哩,原是贾家,虽是姻亲舅家,颇有血脉之亲,论说起来,到底也是两姓旁人,本说不得这些的。姑娘又是小辈,如今这等境况下,越加不能提及这些。若不是如此,姑娘这般悲愁,也是无用呢。到底,谁也不能代了谁过日子。”
听得春纤这话,黛玉虽还抽噎,却是一顿。
半晌后,她便轻轻转过头,一双犹如春雨,又似秋水般的眸子已然蒙上一层薄薄的忧愁,只凝视着春纤,低声道:“你心中自也存了我这般心思罢。不然,断不会这般说的,我素日里瞧着你,却是颇有一双慧眼,竟多能明白后情的。现今、现今……便有什么,你就与我一般道来。”
说到这里,黛玉微微一顿,见着春纤似有所惊,垂头不语,她才自轻叹一声,道:“却是我想差了,这样的事,原是见着听着了的,你哪里能不知道?府中原是入不敷出,却依旧豪奢;原有盟约,却毁诺弃约;原可量力而为,却偏生偷取造园。如此等等,俱是弃了正道直行,反生旁样思量。这能为着什么呢?由上而下者,自能由下而上,想府中都是一双富贵眼,一颗富贵心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春纤沉默许久,才自凑到黛玉耳边,低声道:“旁样的事我不敢说,却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说着琏二奶奶最是好才干,连着外头的官司都能断了去,且又提前支了月钱拿去放贷……姑娘,这般事体,虽是流言,到底是无风不起,空穴不来风呢。琏二奶奶就是如此,想太太她们……”
后头,她却不能说,也没的说了。
黛玉面色煞白,豁然站起身来,一双秀眸死死盯着春纤,半日才是陡然跌坐在椅子上,竟自不能言语了。却在这时候,外头一阵轻笑,紫鹃便提着个黑漆嵌螺的食盒过来,面上笑意盈盈,且送到近前来,才发觉内里气氛不对,脚下一顿,就将食盒放在案上,继而徐徐开启,将一盅燕窝粥并两碟小菜、两样糕点取出,送到黛玉跟前来,一双眼睛却早已在黛玉并春纤身上转了数眼,才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儿怎又伤心?”
说罢,她又嗔怪似地瞪了春纤一眼,因道:“必定又是你说了什么,反倒勾得姑娘伤心。”口中说着,却是早取了干净帕子与黛玉拭泪,又要唤热水过来,却被黛玉拉住,道:“我也好好儿的,且别叫那些个人过来,没得又得受那些个聒噪。”
“唉。”紫鹃听得不由一叹,只得道:“姑娘既是这么说,也容我先服侍一回,再用些东西——这却是老太太特特送过来的,总瞧着她老人家一片慈心上头呢。”
黛玉应了一声,心内自有一番煎熬。若春纤所说是真,不论是官司,或是放贷,俱是极重的罪。兹事体大,原要早日劝她收手才是。然则,这般阴私自己怎么好与凤姐她提及?便是劝,又如何能打动她?她虽平日里待自己也算不错,又是极响快爽利的,素日处的好,但到底疏不间亲,平白说及这些,自己又能讨什么好去?只是,若不曾与她提及,休说日后她的下场,就是这在那日后之前,又有多少百姓受罪?
想到这里,她便觉有些不自在,倒是渐渐将贾家日后的种种暂且抛开,却有几分筹划凤姐之事的心思。由此,她虽有些心不在焉地用了那燕窝粥等物,却渐渐消去满眼泪,满心愁,自回转了几分来。
只是一时半日寻不出什么法子,黛玉也自忧愁。
又有贤德妃元春下了谕旨,令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等自回明贾母,又遣人去各处打扫收拾,却是不提。只一个宝玉最是欢喜,一时笑一时说又一时盘算,却要弄这个,要那个,忽而被贾政唤了过去。
黛玉原也在贾母跟前,听得这谕旨,便觉纳罕。这宝玉入住大观园,原是一样异事,虽是亲眷兄妹,到底男女七岁不同席,好在又是各处院落,倒也罢了。只这头一样令众人入住园中,怎么倒是宝钗起头儿呢?论起年岁,自是迎春居长,论起亲疏,休说旁个,单单自个儿都比宝钗与府中更亲些的。
然则,再一想那金玉两字,黛玉便没了琢磨的心思,只随众说笑一二而已。
却不想,待得众人散去,贾母却留下黛玉,只细细看了半日,继而叹了一口气,搂着她道:“好孩儿,你素日里依傍我住着,原是惯了的。今番却又得委屈了你。放心,这一应事体且有我呢,必定不会让他们随意摆布了去,总与你挑个好院子。”
“我也舍不得您呢。若还能随着您住下,那便再好不过了。”黛玉听得这话,也是一笑,心内自有一番筹算:与其入了那大观园,平白生出许多事来,倒不如还随着贾母住在内里,也是省心省事的,且多得些教诲。
贾母因瞧了她半晌,见她眉眼含笑,并无半分迟疑,才是道:“我素日知道你的孝心,这话断不是哄我欢喜的。只是娘娘已是下了谕旨,却不好违逆了去。总与你挑拣一处好的,方不委屈了你。你回去好生思量思量,有什么喜欢的,只管与我说道一声。这一应事体,我总与你筹划。”
这话一说,黛玉便觉心下一惊。这哪里是寻个院落安置的意思,竟是剖白心思了!旧日也有那等盟约在,只是二舅舅并舅母不喜,宝玉亦是顽劣,她也无心为之,但瞧着外祖母的意思,竟依旧存了筹划之意!
心内慌乱,她面上由不得微微有些异样神色,半晌才自道:“园中自然处处是好景致呢,不拘哪里与我,都是好的,我一时也不能分辨,却得好好想一想。”
贾母方是一笑,又与她说了小半晌话,见黛玉有些神不守舍便令她回去歇息。
春纤等原在跟前伺候的,心内早有一番思量,等扶着黛玉回到屋子里,便与她道:“姑娘,老太太似有旁样思量呢。只怕旧日的心思不曾放下。好不好且不说,还有一个太太在呢。说来园子里自是都好的,不拘哪一处,总避开些方好。”
“我如何不知,只是想了一阵,却不止这一样呢。”黛玉此时神色越加郁郁,半晌过去,却是眼圈儿泛红,才慢慢道:“你且想一想,原我是客居,自然要得一处好的。园中院落虽多,但最得赞赏的也就四处,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并稻香村。然则,稻香村虽有野趣,却只得大嫂子住才是正经。怡红院并蘅芜苑俱是两处大的,却不如潇湘馆那般得了赞赏,又有宝玉他们。老太太立意要我独得一处好的,只怕太太他们便要与我这潇湘馆呢。”
“姑娘,那一处虽有千竿翠竹,比别处更清幽,却是地方狭小,阴气也重,满眼瞧着都是一片绿,斋戒、读书、抚琴等雅事倒是做的,若是住人,只怕就跟那芦雪庵一般,竟还不如缀锦楼等处呢。不说繁花似锦,到底是四时景物新,自有花木扶疏,那才是正经女孩儿该住的地方。”春纤早便有些打算,立意想着让黛玉换一个住处。虽说潇湘馆极雅致极合黛玉气韵,那潇湘妃子的雅号也极恰当,到底这地方住人却是不好的。但听得黛玉那般一说,竟只能择这一处,一时不免怔住,忙劝道:“且与老太太说一声儿,总取中旁处方好。”
然则,这一句话出口,黛玉尚未言谈,春纤心中一转,却是渐渐有些领悟,一时面色也微微有些发白,且瞧了周遭两眼,悄悄与黛玉道:“难道说,这是立意为难姑娘的意思?”
“外祖母说委屈了我,自然有些地方,她觉得我委屈的。”黛玉沉默片刻,见着春纤面有焦灼之色,心下思量再三,才是半吐半露,因道:“园中不过几处好的,既是宝玉也到了内里读书,自然要一处好的。先前那四处,休说潇湘馆并稻香村,蘅芜苑虽好,倒是离着远了些,又是且偏着北面儿,宝玉素日所喜看来,只怕更取中怡红院。潇湘馆离着也近。”
春纤的手指猛然一颤,心下百般思量,方渐渐觉得自己先前所想,竟是想的太简单了。说来现今黛玉是依傍贾母而住,宝玉亦是如此,彼此同吃同住同行,相隔不过数道墙壁。若长此以往,贾母于宝黛两人身上的一番筹划必定能成,便是有父母之命一说,她是隔辈的,只两人如此亲密,也自能理直气壮。
然则,元春下旨,且将一干人等引入大观园,却是将这一番筹划打破。哪怕离着再近,宝玉与黛玉也不能住在一处院落之中。而贾母为着筹划这一桩婚事,又要顾及宝玉之心,元春之意,自然与黛玉挑中元春等最喜欢的潇湘馆。而这也正如了王夫人的心意,那潇湘馆地方狭小,阴气也重,旁的不说,起卧行动自是不甚合心意,又不显得她刻薄——这可是宫中娘娘最喜欢的地方呢。
只是不知道,那日夜里,虽是灯火辉煌,但寒风冷冽之中,千竿翠竹掩映的潇湘馆到底是如何最得元春所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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