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张脸,本不是天生生于她脸上的,当年不过是巧手将侍女阿樾的脸移植了去的。起先能用药物克制得以相融,可年岁一久,必然不能再相融无缝隙。
若是她的这张脸……再不能用了,而她原本的那张脸呢?
林沉衍想要问,这时下却着实难开口。只觉得是有些东西堵在喉咙口,叫他发不出声来。他看了眼揽光,目光中流露出许多眷念和柔情来。
揽光察觉有异,慢腾腾抬起头,下意识的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脸,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有,只是一时想到了初次见你之时的光景。”林沉衍笑了一笑,将之前心中翻搅的思绪都压了下去。
“头次见面?”揽光面上也浮起了笑意,两颊微微透出些红润,“我记得的却是在天牢门外,那日……林二公子醉酒顶撞,被好一通打。”
那日揽光在天牢中处置了自己的亲叔父江元王,逼得他自缢。一出门,便遇见了他,说来也不过是年初的事情,可那时候她哪里能想到事情最终会发展到这里呢。
林沉衍任其笑话,转念又道:“当年明月公主高高在上,我第一次见你却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略有迟疑,却最终还是抬手在揽光的面颊上摸了摸,声音低醇的开了口,“揽光,你的脸去哪里了。”
他忽然如是问道,揽光定定的看着他,仿佛被戳到了隐秘之处,神情也一分分冷淡了下来。
“揽光。”
揽光别过脸,并不想回复这话。可那道目光灼烈如火,燎烧着她,叫她根本无处可以避让。“早就换给人了。那人也早就死了,寻不见了。”
短短几句话,却让林沉衍神情震了几震。
“那人唤作葛不闲,不知道驸马能不能动用天下势力寻得一个早死了的人。”揽光嘴角轻微翘着,露出的笑也是似讥似嘲,又加了许多厌倦之意。她并不想去多想当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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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晚膳撤下。裴衾前几日从台阶上失足跌下,虽然无碍,可受了惊吓一副怯怯的模样,不肯出殿外。
近旁伺候的史公公瞧着也心疼,见他晚膳用的不多,又让人去熬了碗碧粳粥备着。
裴衾缩在软榻上,躲在锦被中挡着脸。
史公公凑了上前,半哄着道:“皇上,您晚上用的有些少,压不住刚才用过的药气,老奴叫御膳房备了碗碧粳,皇上多少再用些。”
裴衾听了他的话,更加身子往软榻角落挪了挪,直至靠边再不能挪动。
“皇上……”老太监没法,只好再次苦劝。几经努力不得法,只好对着身旁的小太监低声道:“去请大长公主来。”
躲在杯子中的裴衾却留心着外面的响动,听见那四个字,不知为何生生打了个冷颤。他急忙从被子中钻出了头来,一双眼中似乎沁着水汽,瓮声翁气的说道:“不要去请姑姑……”话开了口,他又低声道:“姑姑扭了脚。朕吃就是了。”
老太监立即喜笑颜开了起来,连连称好,叫人将热在盅里的粥呈了上来。刚想要去伺候小皇帝,被他自己接了过去,一口紧着一口的喝,喝了个精光。
大殿之内,各处都亮了灯台,灯烛外罩着丝绢罩子,既明亮又无烟尘。暖融融的光亮照在当下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几分和气暖意。唯独,裴衾的一张脸上泛着惨白。
裴衾慢慢转动视线,从每个人脸上移了过去,也不知道实在想着什么。老太监弯腰递上了块明黄的绢缎,叫他惊了一跳,愣神过后才接过有些木然的擦了擦嘴。
老太监在皇宫中呆了一辈子,见貌观色早已是人精了,又怎么没有察觉到裴衾的不一样。他伺候完后躬着身立在软榻前,又说了一番话后才不经意的提了一句话道:“老奴知道提这事情是多嘴了,可老奴当时不在皇上身旁,想知道皇上可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当日的事情谁都不敢多提,这也是老太监第一次壮了胆子小心探问。
果不其然,裴衾听了是这事情,脸色当即一变,一张小脸拧着几乎五官都聚拢到了一起。
“老奴是怕还有些个漏网之鱼。虽然当日皇上近身的几个宫女太监已经处置了,难保……”
裴衾咬着下唇,已有些瑟瑟颤意。他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射在老太监的脸上,“你们这群奴才,不想着自己去查,非要来逼问朕!”他骤然发声,又急又响,将殿内众人都吓了变色。一时衣佩环响,众人都是跪了下去。
这老太监也是第一次见到裴衾这个模样,虽只是个孩童,可他眼中着实是透着腾腾杀意。他心中露怯,也即刻跪了下去,口中连忙道:“老奴……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裴衾心中堵着气堵着惊惧,这档口却被这样一个人逼问当时的情况,便齐数发泄了出来。他从那被子中站了起来,站在软榻上朝着跪着的老太监头上猛踹了几脚,口中哭嚷道:“你倚老卖老欺负朕年纪小!你们都欺负朕年纪小罢了!”
“皇上饶了……奴才,奴才知错了,奴才从没有那个心!”老太监结结实实挨了几脚,身子一歪侧倒在了地上。哪只裴衾不解气,也跟着跳下来又朝着他猛踢。这太监平日也是锦衣玉食的供养着,何曾经过这遭,顿时吃痛得眼泪直流。
他如此挨着,又不敢反抗,哀求着道:“皇上怎么罚奴才都不打紧,只是夜里这地砖凉,皇上赤足……哎哟,赤足怕是要受凉。皇上只叫下头人……啊……责打奴才便是了……”
裴衾踢了踢着,听了这些话心软了,气也泄了,身子一松跌坐回了软榻上。一时殿内静了下来,只有老太监吃疼的抽泣声。裴衾直愣愣的坐着,忽然又捧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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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明月宫那头,却是同样一副光景。
宫女太监守在殿门外,进不去内殿。两个挨着殿门的小宫女听见里头细微的响动面面相觑,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这几日有些……”
在她近旁的宫女略微长些,眉头一皱打了个眼色。
起先说话的那个立即闭了嘴,紧抿着唇不敢再做声,可殿内那些幽幽弱弱的啜泣声如水波一般层层推涌而来,越加叫她心绪不宁了起来。公主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她从别的宫调来明月宫伺候时日不长,可当日也曾见过大长公主是何等气势侵人,又哪里……哪里会想到大长公主也会有落泪的时候。难道是因为前几日失足台阶一事?可却也未见公主这几日有前往看望小皇帝的。
宫女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将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些事情说出。可她挨得近,里头传出的声音源源不绝,叫她越发有种难言的心惊胆跳。
“怎么回事!”
忽然一道云纹缎裳衣摆落在了她眼前,上头传出的那个声音低沉醇厚。宫女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居然是走了神,立即俯身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奴婢不知道侯爷驾临。”
“宫门怎的关了?你们都在外头做什么?”宁沽南略垂着眼将视线在一众人身上扫了扫。
“公主在里头安歇,命奴婢们外头伺候。”宫女声音越发恭顺。
宁沽南无甚波澜的脸上两道眉稍稍紧了下,薄唇微启吐道:“开!”
宫女心头一颤,立即敛裙起身将宫门推了开来,躬身等宁邺侯进了里头再将宫门合上。
“啊!……”殿内那道柔弱身形发觉有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先前蒙着脸哭了一通,此时抬手胡乱在面颊上抹了两把,仓皇不定的慌张模样。
宁沽南停驻在不远处,隔得不近不远,望着她的目光却是一分分的冷了下来。漆黑的眼眸犹如吸人坠入的深渊,里头又犹如攀出了毒蛇吐着信子在“揽光”脸上舔过。原本依坐在床榻前的“大长公主”身子已经有些发软,她坐在原地,呆滞的张了张口:“候——侯爷——”
他未曾开口言语一声,却已经是逼得她心中底气溃泄,只觉得……她大约逃不出死这一字了。如此想着,脸色也就越发发了白。
“这几日,朝中已经起了不少流言。”宁沽南眯着眼,细长的眼眸被睫毛遮挡,叫人望不清楚他眸色的变化。宁沽南稍稍一顿,继而才又开口道:“你以为……这明月宫换了人,宫里头发生的事情外头就没人知道了?”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平心静气似的一字字吐出,竟不见有半分波澜起伏。
然而越是这样不动声色,“大长公主”的心中越是忐忑不定。缓过这一时片刻,方才呆滞的思绪也回转了过来。她挪了身子,朝着宁沽南跪了下去,伏着头肩头微微颤动。
“明日起,带着小皇帝上朝。”宁沽南开口。
这位“大长公主”藏了心事,原本自从那日台阶失足之事后就有些避讳小皇帝裴衾,连日里除了遣了太监去嘘寒问暖外,自己也只推说脚腕有伤不曾亲自探望。而宁沽南此时这样说,她知道自己是不能避让了,只能柔顺的称“是”。
宁沽南眼帘微垂,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又好似从未将这个人看入到眼中。衣袂轻微转动,宁沽南转了身负手而立。“那日的事情暂且揭过,若再有下回……”
“奴婢不敢了。奴婢再……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宁沽南面上却是泛起了些微冷笑之意,若非是这张脸能暂且保住她的命,她早就……
“裴衾年岁小,你多亲近亲近他,他便也忘了当日的事情。何况……过不了几日便是盂兰节。”
——盂兰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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