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复核加玺。如此一来,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三两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细细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时光正好,夜色无垠,书阁中仿佛每一片竹简都在静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扰他们此刻悠然相对的宁静。这几日乌云密布,便连夜中都晦暗无光,全仗了灯烛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绝。
待得顾渊处理完了这些奏疏,孙小言来领走了它们,已是长夜过半。顾渊将笔一扔,长长地伸了伸胳膊,才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薄暖撑着脑袋都快睡着了,头蓦地一点,倏地清醒过来。
她睁大一双无辜的凤眼:“批完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尚未。不如皇后先回清凉殿歇息?”
她嗫嚅:“还是算了,我再陪你一会。”
他却静住,仿佛是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给感动了,半晌,才道:“民极怎么样了?”
“已经睡了。”提起民极,薄暖眉间又起了忧愁,“他成日里都是昏睡,真不知道……”
顾渊道:“小孩子,无忧无虑是好事。”
薄暖掀眼,看见他的表情安然肃穆,深不见底。从何时起,他们已学会了这样无力地互相安慰?
她不由得喃喃:“要是你能多来陪陪孩子就好了。”
顾渊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待我处理完益州这桩事,便来陪他。”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多言。顾渊察觉到了她的失望,心中仿佛被冰渣子刺了一下,五脏六腑都缩紧了,然而只是片刻,冰渣子融化进了血肉里,他平静下来,还是要面对无止尽的朝堂政务,还是无暇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后边有寝榻,少不得要你将就一晚了。”他说。
薄暖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烛火的重重阴影之后,梁帷已卷起,露出一方小巧的矮足榻,金丝褥子上铺着柔软凉惬的流黄簟。她道:“也好。”便走了过去。
顾渊侧头看着她灯火下的倩影,那流丽的青丝覆在宛转的腰肢,漫灭的重帘间影影绰绰地全是诱惑。
他不自觉地便跟了过去。
她自顾自地除了外袍,一回身,险些撞在他身上:“你——”
他倏地堵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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