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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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季,我毕业了。转入新办的植材高等小学。植材的前身是中西学堂,校址原来在乌镇郊外一、二里的孔家花园里。这所谓孔家花园是个无主荒园,略加修葺,算是校舍。这中西学堂,半天学英文,半天读古文,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学校住宿,平时出来,排成两列纵队,一律穿白夏布长衫、白帆布鞋,走路脚弯笔直,目不斜视,十分引入注目,尤其我们这些小学生更是羡慕得不得了。

现在中西学堂改名为植材高等小学迁移到镇内,并且新建了三排洋房,地址在道教供奉太上老君的所谓“北宫”。太平军与清军在乌镇作战时,这北宫毁了大半,新建的三排洋式房子就在焚毁的空地上,包括六间教室和一间储存物理、化学教学用的药品和器具的小房。

教员和学生的宿舍却在剩下的原北宫。

我进植材后,才知道教的课程已经不是原来中西学堂的英文、国文两门,而是增加了算学(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音乐、图画、体操等六七门课,又知道教英文和教新增加的课程的,都是中西学堂的高材生,毕业后由学校保送到上海进了什么速成班,一年后回来做我们的老师的。教我们英文的叫徐承焕,用的课本是内容相当深的纳氏文法第一册(按:英人纳司非尔特编的文法书共四册,最后一册讲到英文修辞学),他还兼教音乐和体操。教代数、几何的是徐的兄弟徐承奎,用的几何课本是《形学备旨》,代数课本是什么记不得了,但进度很快。

教国文的有四个老师,一个就是王彦臣,他现在不办私塾,到新学堂里来教书了,不过教的还是老一套,他教的好像是《礼记》。一个叫张济川,外镇人,他是中西学堂的高材生,由校方保送到日本留学两年回来的,他教《易经》,又兼教物理和化学,上化学课时,他在教室里作实验,使我们大开眼界。另外两个国文教师都是镇上的老秀才,一个教《左传》,一个教《孟子》。教《孟子》的姓周,虽是个秀才,却并不通,他解释《孟子》中“弃甲遗兵而走”一句,把“兵”解释为兵丁,说战败的兵,急于逃命,扔掉盔甲,肩背相磨,仓皇急走,就好像一条人的绳,被拖着走。但《孟子》的朱注明明说“兵”是武器,我们觉得他讲错了,就向他提出疑问,他硬不认错,直闹到校长那里。校长叫徐晴梅,是个领生(秀才考得好可以领一笔奖学金,称领生),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大概觉得不能让老秀才在学生面前丢脸,就说:“可能周先生说的是一种古本的解释吧?”

图画课在当时一般的小学校里是不容易开的,因为教师实在难找。植材小学总算找到了一个,是镇上一位专门替入画尊容的画师。

那时,乌镇还见不到照像,人死后,就请画尊容的画师来画一张尊容像,留作纪念。这位画师有六十多岁了,他教我们临摹芥子园画谱,说:“临完了一部芥子园画谱,不论是梅兰竹菊,山水,翎鸟,都有了门径。”但是他从不自己动手,只批改我们的画稿,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赏一红杠,大书“再临一次”。

对于音乐,我是喜欢的。音乐用的是沈心工编的课本,其中有一首《黄河》共四节,现在还记得第一节是“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多少圣贤,生此河干。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安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马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这首歌曲调悲壮,我很喜欢,但不甚懂歌词的意义,教音乐的徐先生,只教唱,不解释歌词。我问母亲。母亲为我详细解释,并及白草的典故,但乌梁海、乌拉山,母亲也不懂,只说这大概是外国的地名。

进植材的第二年上半年有所谓童生会考。前清末年废科举办学校时,普遍流传,中学毕业算是秀才,高等学校毕业算是举人,京师大学堂毕业算是进士,还钦赐翰林。所以高等小学学生自然是童生了。我记不起植材同什么高等小学会考,只记得植材这次会考是由卢鉴泉表叔主持,出的题目是《试论富国强兵之道》。我把父亲与母亲议论国家大事那些话凑成四百多字,而终之以父亲生前曾反复解释的“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卢表叔对这句加了密圈,并作批语:“十二岁小儿,能作此语,莫谓祖国无人也。”

卢表叔特地把这卷子给我的祖父看,又对祖母赞扬我。祖母把卷子给我母亲看后,仍把卷子还给卢表叔。

母亲笑着对我说:“你这篇论文是拾人牙慧的。卢表叔自然不知道,给你个好批语,还特地给祖父看。祖母和二姑妈常常说你该到我家的纸店做学徒了,我料想卢表叔也知道。他不便反对,所以用这方法。”又说:“去年祖母不许你四叔再去县立小学,卢表叔特地来对祖父说:‘这是袍料改成马褂了!”’原来我母亲为了让我继续念书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卢表叔把我童生会考的成绩到处宣扬,也是为了帮助我母亲减轻一点压力,使母亲能按照我父亲的遗嘱去做。

我在植材是寄宿的。寄宿生和教师同桌吃饭,肴馔比较好。母亲不惜每月交四元的膳宿费,就是为了使我的营养好一点。因为祖母当家,实际是二姑妈作主,每月初一、十六、初八、二十三,才吃肉,而且祖母和三个叔父两个姑妈,加上母亲、弟弟和我,即使大碗大块肉,每人所得不多,何况只是小碗,薄薄的几片呢?二姑妈背后说母亲每月花四元是浪费,但钱是母亲的,二姑妈也无可奈何。

这年冬天我患过一次梦游病(家乡土语“活走尸”)。事情经过如下:我的本家叔叔娶亲,我去吃喜酒,随同大家闹新房,直到夜间十二点回家,第二天早上匆匆到植材上课。中饭后我在会计的房内藤椅上躺下,忽又起来低头出校而去,校中以为我有事,因而不问。

但我自己,这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忽然到了我家门前,这才奇怪为什么又在家门前了。家里人知道是“活走尸”,讲了许多离奇古怪的老古话,例如“活走尸”倘在路上被人一碰就会倒地不起,就此死去;又如“活走尸”倘遇河道,也不知是河而跳下去,就此淹死等等。

母亲却以为梦游是睡眠不足之故,从此不许我熬夜,睡觉时间限在晚上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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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底,茅盾迁居北京交道口附近的后圆恩寺胡同13号,在这里住了6年多。茅盾自“文革”前辞去文化部部长改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后,就摆脱了繁忙的事务性工作。1975年8月,他在一次体检后写给姚雪垠的信里曾提到:“好在我是闲人,过着悠闲的日子,想来还可以拖几年。”其实,此时的茅盾,已重病缠身。在他的日记以及写给亲友的信中,叙述病况屡屡成为主题,如“我之全身血管硬化已见于两腿发软,步履蹒跚,上楼气喘至不能说话,又手指麻木,写字歪曲。用脑半小时即头皮紧张,如贴了个膏药。”除了上医院看病及出席必须参加的活动外,茅盾晚年已很少出门。

茅盾足不出户,并不等同于无所事事,或是纯粹的养病赋闲。他最后几年的精力和时间,几乎全花在了回忆录的写作上。只要是身体能够支撑,茅盾都在写回忆录或查阅资料。紧张的写作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前1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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