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留下老大,他娶了一房童养媳妇,算是成了家。他的女人,个儿不高,但长得颇为端正俊俏,又喜欢说笑,人缘很好,家里长年设着一个小牌局,抽些油头,补助家用。男的还是从事屠宰,但已经买不起大牲口,只能剥个山羊什么的。
老四在将近中年时,从关东回来了,但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这人长得高高的个子,穿着黑布长衫,走起路来,“蛇摇担晃”。他这种走路的姿势,常常引起家长们对孩子的告诫,说这种走法没有根底,所以他会吃不上饭。
他叫四喜,论乡亲辈,我叫他四喜叔。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他从东头到西头,扬长地走在大街上,说句笑话儿,惹得他那些嫂子辈的人,骂他“贼兔子”,他就越发高兴起来。他对孩子们尤其和气。有时,坐在他家那旷荡的院子里,拉着板胡,唱一段清扬悦耳的梆子,我们听起来很是入迷。他知道我好看书,就把他的一部《金玉缘》借给了我。
哥哥嫂子,当然对他并不欢迎,在家里,他已经无事可为,每逢集市,他就挟上他那把锋利明亮的切肉刀,去帮人家卖肉。他站在肉车子旁边,那把刀,在他手中熟练而敏捷地摇动着,那煮熟的牛肉、马肉或是驴肉,切出来是那样薄,就像木匠手下的刨花一样,飞起来并且有规律地落在那圆形的厚而又大的肉案边缘,这样,他在给顾客装进烧饼的时候,既出色又非常方便。他是远近知名的“飞刀刘四”。现在是英雄落魄,暂时又有用武之地。在他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材,在一层层顾客的包围下,顾盼神飞,谈笑自若。可以想到,如果一个人,能永远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存在,岂不是很有意义,也很光荣?
等到集市散了,天也渐渐晚了,主人请他到饭铺吃一顿饱饭,还喝了一些酒。他就又挟着他那把刀回家去。集市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在路上,他有些醉了,走起来,摇晃得更厉害了。
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他忽然对着人家喊:“下来!”
“下来干什么?”骑自行车的人,认得他。
“把车子给我!”
“给你干什么?”
“不给,我砍了你!”他把刀一扬。
骑车子的人回头就走,绕了一个圈子,到集市上的派出所报了案。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也许把路上的事忘记了。当晚睡得很香甜。第二天早晨,就被捉到县城里去。
那时正是冬季,农村很动乱,每天夜里,绑票的枪声,就像大年五更的鞭炮。专员正责成县长加强治安,县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枪毙,作为成绩向上级报告了。他家里的人没有去营救,也不去收尸。一个人就这样完结了。
他那部《金玉缘》,当然也就没有了下落。看起来,是生活决定着他的命运,而不是书。而在我的童年时代,是和小小的书本同时,痛苦地看到了严酷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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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春天孙犁从小身体不好,有惊风病,至10多岁才治愈。惊风痛是很伤神经的。上中学时,他害过严重的失眠症,面黄肌瘦。抗日期间,在山里,又犯了一次,中午常跑到村外大树下,一个人躺着。他自己认为:这是一种“心病”,由长期精神压抑而成,主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自己不喜欢的,疾恶如仇;对自己喜欢的。爱美若狂。
这种情绪,随年龄增长,未见稍减,冲动起来,眼前发黑,事后又多悔恨。。今天看来,孙犁患的是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这种病症,在那个年代,很难治愈。解放后,他到北京住院治疗,并由丁玲介绍的一位湖南医学院的大夫进行过心理治疗;病情好转后,先是去外地疗养,后又在家养病,前后达10年之久。当身体基本恢复健康时,“文革”
开始了,这一耽搁又是10年。
后来,他回顾这20年,称之为: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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