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中的神秘性是最浓厚而明显的。西方民俗学家一般是从交感巫术与接触巫术作研究而揭示它们的神秘机制,但是中国古代许多巫术并不如此简单,而有汉民族传统文化的独特特点。
敦煌伯二六六六卷背面《奇方》载有十四则奇特有趣的巫术,为世罕见。高国藩《中国民俗探微一敦煌巫术与巫术流变》一书第十章《敦煌唐人妇女巫术》分为十四节专作讨论。高先生认为它们都是“交感巫术和生育风俗结合之奇方”。
这些巫术内容新颖,有不易识破的神秘机制,而交感巫术的定性无助于了解它们的隐秘,本文再作重新讨论。
一、月经巫术与簸箕舌
高书第一节是《月经巫术与扶箕》,所引巫术是:“妇女月水不正,取簸箕舌烧作灰,和酒服即正。”高书言:“簸箕舌烧作灰”为何有如此大的魔力?这是因为与“扶箕”这种活动有关。也说明扶箕巫术在敦煌唐人中已经比较流行。
但是,据许地山《扶箕迷信底研究》一书中所辑事例看,宋代才兴起扶箕活动。扶箕的“箕”是记音字,并不实指簸箕,而是指沙盘。扶箕是占卜,与止血治疗两不相涉。高书说这是扶箕交感巫术,完全没有根据。
这种止血法的机制有二。一是从“兵来将当,水来土掩”的说法作隐曲变说。视血与水为一类,土与灰为一类。少量的水或血,多量的土或灰可以挡住。两者量相反便挡不住,这是明显事理。但女娲神话开始了神异说法,敦煌此止经血巫术应是仿此神话。《淮南子.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积芦灰以止**。”经水不正,有时间不正常,过量或少量多种情况,巫术是以过量为前提的。这种以偏概全也是巫术常见的。而且无论服什么灰也不能止内出血。另一机制,南方簸箕用竹编,“竹”谐音“住”,指血流停止。北方的簸箕用柳条编成,把“柳”谐音成“留”,指经水停留不流。这正是柳的神秘文化网络中多见的一环,参见《求雨民俗神秘机制再说》中《求雨为什么用柳枝》一节。专用箕舌,又谐音“折”,指病受挫折,减轻,这一机制毫无事理性。
由于以灰止血有一定的事理因素,这种方法竟被中医采用。《本草纲目.器用部.簸箕舌》:“主治:重舌出涎,烧研,酒服一钱。又主月水不断。”后一项即承敦煌此巫术。重舌是舌根处肿起如又有一舌。从簸箕的作用和“折”的谐音,指使此重舌颠荡而折,即消失。两项都不是药理作用。簸箕舌的另一药用是催生,也当是语言机制。胎儿出生靠的是先放松的子宫肌肉再收缩。从簸箕之名及作用而言产妇子宫及胎儿受颠荡,而使胎儿产出。
二、避孕巫术与埋胎衣、钱
高书第二节《避孕巫术与埋钱》,所引为:“妇女不用男女产,衣中安一钱,埋却,更不生。有验。”高书的解释:“钱被认为具有感应魔力,能避孕,故此为交感巫术和生育风俗之结合。似钱已被作为生殖崇拜物,钱孔被视为女阴之象征。……今既埋却,泉孔堵塞,故象征不能感应而生。”
但是,钱被衣服包后再埋,钱孔就未被堵塞。堵塞女阴,也不能象征不孕。钱并未形成生殖崇拜物,埋钱不育的关系看不出来。要用衣包钱,衣也有重要作用,高书却不作理会。
巫术言“更不生”,则是已生儿子而不想再生时,才适用此巫术。高书未看出此细致之处。则“衣”似指前次生产时的胎衣,而非衣服。古代埋胎衣是正常情况,巫术显然是要以钱对胎衣起某种作用,但难以确言。试可议为由“钱”谐音“钳”,指对胎衣的钳制约束;或谐音“悭”,指坐胎乖违。以为胎衣受钳制而乖违,便不能成孕。如此便不是感染巫术,而是借语言手段。
明代《帝京景物略》:“东岳庙帝妃前悬一金钱,道士赞中者得子,入者辄投以钱,不中不止,中者喜。”《旧都文物略.名迹》:“白云观供邱真人,相传(正月)十九日生辰,亦求赛之会也。桥下悬一铜钱,其大逾盅。凡人祀神毕,皆于桥栏杆与掷钱,如中其孔,则大利市。”《奉天通志》引《沈阳百咏》:“娘娘会日,庙祝骟财,于神座前悬一大金钱,上书‘子孙保重’四字,谓能用钱掷过此钱孔者,其人当生子,村妇辄中计焉。”
高书据这三条资料说:“钱既已被认为定作为生殖机能的作用,钱孔就被视作是女阴的象征。”如此论证钱的生殖机能或生殖感应是不足为据的。明清时代的情况怎会影响到唐代。
三、松脂止产后腹痛
高书第三节的标题:《产后偏方与制松脂巫药之巫法》。引文:“妇人产后腹中痛,取松脂乘许大服之,即差。”高书对此首先说:“这是夹在巫术条目中的民间医疗偏方。有疗效,见《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四卷‘松脂’。”
经查《本草纲目》原书,不但“松脂”项下无此偏方,“松节”等任何项下都无此方。而且《松》的全篇中只字未及治“妇人产后腹中痛。”“松脂”项下仅有:“煎膏,生肌止痛,排脓抽风。贴诸疮脓血瘘烂。塞牙孔,杀虫。”与妇人产后腹中痛大不相同。高书这种无据之说是很不负责任的,会对读者起误导作用,把无稽之谈当作良方。
此巫术的神秘机制,应是“松脂”而谐音“松止”,痛由松(减轻)而止。
四、催产巫术与死鼠
这是高书第四节标题。巫术是:“妇人两三日产不出,取死鼠头,烧作灰,和井水服,即差。”高书对此的研究解释:中国古代巫术中有所谓“厌盗法”。即以埋老鼠的办法施行巫术,怯邪趋吉。《太平广记》卷二百八十三引《酉阳杂俎》云:“厌盗法,七日以鼠九枚,置笼中,埋于地,秤九百斤土覆坎,深各二尺五寸,筑之令坚固。杂五行书曰:“亭部地上土涂灶,水火盗贼不经;涂屋四角,鼠不食蚕;涂仓,鼠不食稻;以塞坎,百日鼠种绝。”可见用巫术灭鼠后,均能为人类带来各种吉庆,解决各种问题。以上催产巫术即仿此厌盗法进行,所不同者,一为埋,一为烧,但所达巫术目的同样。另外,老鼠爱打洞,故巫师认为鼠头具有钻洞的魔力,井水可传达此魔力。
但是,所释并不切合巫术实际。
所谓厌盗法,前半部分是通过埋鼠并镇压以使盗贼不来,这是因为鼠偷吃如贼。后半部分是直接禁约鼠不为害。这与杀鼠治难产各是一回事。鼠打洞,从而使井水也有钻洞的魔力,这种说法离奇不可思议。水是和鼠头灰服药的需要,一般人家正是食用井水,井水在此并无神秘性。
这种巫术用鼠治难产的机制仍是谐音。不少方言中“鼠”与“出”同音,巫术由此言胎儿产。中医鼠的多项药用实际都是这种巫术办法。本书《〈中国古代民俗中的鼠>补说》一文的第32、33例对此已有详说,请参看。
从《本草纲目》所载鼠的那些所谓疗效,可以看出敦煌此巫术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五、妊娠巫术与拜南方
高书第五节标题是《妊娠巫术与拜太阳》。“妇人妊娠,经三日觉,即向南方礼三拜,令子端正,其足蒙古。”高书言:“这也是以交感巫术和生育风俗相结合之奇方。……《淮南子.天文训》云:‘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向南方礼拜即拜太阳也!敦煌地区天寒故向南方拜太阳而交感生子。”
但由南方与火、热、炎帝的关系,不能说南方代表太阳。代表太阳的是东方。巫术条文细致意思是:受孕三日后发觉时,向南方三拜,可以使孕男,而且长得端正。但“其足蒙古”一语难知其意。所以这应是受女孕而转男的巫术。高先生急于认定是交感巫术,而连巫术的准确内容都不考虑。
南方与男性要发生联系,唯一的曲折可能便是谐音“男”。向南拜,寓拜求生男。马王堆帛书《胎产经》:“其一日南,其二日女也。”月经后第一日**孕男,第二日孕女。已开以“南”作“男”的借字之例。敦煌此巫术也许正是承此别字而生发的。
六、灶心土与治产后流血
高书第六节是《产后巫术与灶神》。引文:“妇人产后血不止,取灶突中土,和酒服,良正。”高书言:“灶突中是灶神所在之处。宋祝穆《事文类聚续集》云:‘灶君名禅,号子郭,衣黄衣,披发,从灶中出,知其名呼也,可得除凶祸。’可见灶君正是‘从灶中出’。”
但是,为什么灶神又与巫术相关,并且管起妇女生孩子的事情来呢?该书用三个原因作解释。第一个原因,灶神是女神,管生孩子不足为怪。第二个原因,传说灶君生过六个女儿,是多子女神,管生育顺理成章。第三个原因,女巫知灶神的秘密,而高书却不言与管生育有什么关系。
但是灶神更有男神之说,如黄帝、炎帝、祝融。名禅的正是男灶神,生六女的是灶神夫人。西王母、子孙娘娘、碧霞元君等,并没有生几个儿女的说法,人们仍奉为生育神。广东敬奉的生育神金华夫人却是未婚处女。可见所谓三个原因不解决实质问题,是对本巫术难点论证的掩盖或代替。
巫术是灶心土止产后血崩的问题,本与灶神无关,也不是生育问题。所引灶神“从灶中出”,说的是从灶房或灶上神位处现身,高书曲解为“灶突中是灶神所在之处”,从而又说:“灶突中既然是灶王爷所在之处,其中土也就具有了感应的魔术力。故认为可以治疗妇人产后血不止。这也是交感巫术与生育风俗结合之奇方。”为了扯到灶神的神力,不惜说出灶神住在灶突之处这种谁也觉得可笑的话。
这则巫数的神秘性所在,是从灶突中土的名字起意而又遮隐的。此土又叫“伏龙肝”。《本草纲目.土部.伏龙肝》:“灶心土:〔弘景曰〕此灶中对釜月下黄土也。以灶有神,故号为伏龙肝,并以迂隐其名也。……〔时珍曰〕按《广济历》作灶忌日曰:伏龙在不可移作。则伏龙者,乃灶神也。《后汉书》言:阴子方腊日晨炊而灶神现形。注云:宜市买猪肝泥灶,令妇孝。则伏龙肝之名义,又取此也。临安陈舆言:砌灶时,纳猪肝一具于土,俟其日久,与土为一乃用之,始与名符。盖本于此。独孤滔《丹书》言:伏龙肝取经十年灶下,掘深一尺,有色如紫瓷者是真,可缩贺,伏丹砂。盖亦不知猪肝之义,而用灶下土以为之也。”
按,陶弘景认为“伏龙肝”是灶心土的迂隐之名,是对的,却不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迂隐。今言“伏龙肝”是“釜隆绀”的谐音隐实示虚。“釜隆”即锅底正中隆起之处,即釜脐。“绀”是红中带青色,指灶中此处的土。巫术的设计者又另把“伏龙肝”暗中谐音为“伏泷干”,寓意成为:降服淋泷的流血,使不流而干。泷:湍急的河流,比喻流血不止。干,即无血而不流。
又,“买猪肝泥灶,令妇孝”,这是另一则巫术。为了妇孝才如此,但巫术却由此再作生发:砌灶时应当把猪肝和在泥中。这也是把“猪肝”谐音为“朱绀”,而言如此则灶中火旺。《丹书》不知这些曲折,又异说:要把灶挖掉,专用灶地下一尺深处的“色如紫瓷者”,所以李时珍批评:“盖亦不知猪肝之义,而用灶下土以为之也。”
《本草纲目》言灶心土主治“妇人崩中吐血,止咳逆血”。又言,锅底墨主治“吐血血运“止血生肌”。完全可以断言,这并没有科学依据,全是受巫术影响的误说。灶下土与锅墨久经火烧,被附会成有火性,而血流如水,火可胜水水,由此说此二物可止血。
七、治婚外恋巫术与牛足印泥
这是高书第七节标题。所叙巫术是:“知妇人造事,有外夫者,取牛足下土,著饮食中,与妇人吃;时令夜间唤外夫名字,又道期会处。勿使人传之。”高书的解释是:牛足印有魔力。周代牛本为祭神的灵物……东夷之人还把牛骨作为占卜命运的神骨。……故在敦煌唐人中将牛足下土顺势地认定有巫术力便不足为奇了。而唤人之名字,又是模仿巫术之表现。牛心向主,妇人吃牛足土受到感应,使妻子也最听丈夫使唤,心安理得地甘心情愿地围着锅台转,侍奉公婆和丈夫儿女,而唤其外夫的名字,又道期会处,她外夫也受到感应,不敢再到“期会处”来书(明按,此字当误)见。……这是以交感巫术与模仿巫术之综合法,来治妇人的婚外恋。但鬼才能知道灵不灵?
对此解释我们不禁要反问:牛是祭品,但不应凭空说牛是“灵物”以利自己的论证。猪也是祭品,也是灵物吗?不仅东夷人以牛骨占卜,殷人也以牛肩胛骨代龟甲占卜,却未说牛是灵物。也用鞋、筷子、金钱占卜,它们都是灵物吗?巫术用的是牛足印土,舍此不究,却换成“牛心向主”,况且此说也不能成立。巫术中并未明言:是自己的牛足下土。没有牛的人不能用此巫术,也不合原意。如果丈夫是牛的主人,妻子怎么反而不是牛的主人?至于妻子吃此土后会心甘情愿侍公婆、丈夫儿女,更是高书对巫术外加以哗众取宠。外夫未吃此土,又怎会受感应而敢赴约会呢?
今言:吃牛足下土,是巫术离合字形的方法而弄玄虚。“牛”字把竖部的下端不计,又把“足”字的下部换成“止足”作左偏旁便是如此)。这样,断尾的“牛”与‘‘足”字上部的‘‘口”字,合成“告”字。而“土”与“止”又合成“址”。仅是“告址”二字,主观加意成为:告诉(约会)地扯。又纯增加唤外夫名字一层。严格说来,这并非巫术,而是一种文字游戏或故作骗人的趣说。高先生用顺势巫术、交感巫术、模仿巫术解释,自己也受了骗,以假为真,必然与实际相差甚远。
八、治无子巫数与白狗乳汁
这是高书第八标题。所论巫术是:“治妇人无子,多年不产:取白狗乳,与著产门中,以往房之得。”(明按,后句宜校勘为:以行房,得子)高书言:“这显然也是以交感巫术,来治妇女不育症。因狗类为一胎多子之动物,故其乳汁也具有多子之魔力。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用“白狗乳”,而不用黄狗或黑狗乳?却导源于白狗至富贵的民俗观。《杂五行书》云:“犬生四子,取黄子养之;犬生五子,取青子养之;六子,取赤子养之;七子,取黑养之;八子,取白养之。白犬乌头,令人得财。白犬黑尾,令人富贵。黑犬白前两足,宜子孙。黄犬白尾,令人世世衣冠。”由上可见,白狗产子最多……此民俗观还认为,凡养狗得富贵,全沾了白毛狗的光。……所以敦煌的治无子巫术必得利用白狗的乳汁来加强巫术的魔力了。”
但是,上述解释在三个关键处改换了原文之义。原文说当狗产八子时,宜养白狗,却被改变成白狗产子最多。原文说“黑犬白前二足,宜子孙”;也被改变成白狗多子。原文并未说到乳,被添加了乳汁的所谓魔力。
一胎多子的动物很多,狗不是产子最多的,狗中白狗也不是产子最多的。以动物言人多子,只有《诗经》中的螽斯。可见此巫术并非从狗或白狗多子言,而非感应巫术。它的神秘处是以“狗”谐音“媾”,交媾义。而“乳”不是常义的乳汁义,却是用为一般人不知的动词义,“孳乳”之义,即生小孩。“狗乳”是“媾而乳”的联合结构:交媾而生子。这实际是什么作用也没有的俏皮式“废话”。单身汉说:“我吃饱了,便全家不饥。”“子虚先生”、“乌有先生”,都是这种“趣味”话。所以特言白狗,是故作神异。神秘文化往往以白色为祥瑞,有神异性,所以虚粘。知道“狗乳”非字面实义,便知“白”同是另一处机关。“白”谐音“百”,百次交媾,总有怀孕的。这仍是废话。
关于养某部分是白毛的狗会令人富贵云云,全是一种误说,这里再从源流上详辨。
《杂五行书》这段话,源于“狗来富”云云一则讹传的俗谚,又再作神异讹说。元代娄元礼《田家五行》:“凡六畜自来,可占吉凶。谚云:‘猪来贫,狗来富,猫儿来,开质库。”’
但明江盈科《雪涛谈丛》言:“余邑谚云:‘猪来穷家,狗来富家,猫来孝家。’猪、猫二物皆为人忌,有至必杀之。而邑中博士张宗圣者解曰:‘谚语政不尔,无足忌者。盖穷家篱穿壁破,故猪来;非猪能兆穷也。富家饮馔丰,遗骨多,故狗来;非狗能兆富也。家多鼠虫为耗,故猫来。‘孝’字则‘耗讹;非猫能兆孝也。‘此说甚当。”
对“猪来贫家”等句从语法上分析,“贫家”等是处所宾语。从事理上说,“贫家”是原因,指墙破;“猪来”是结果。但是被讹传为:“贫家”是动宾词组作谓语:猪来使家贫。这样恰好把因果说相反了。有的方言中,声母x与h相混,“耗”读音与“孝”字相同。因而,“猫到有耗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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