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地的裂缝(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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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保卫土地

太阳直愣愣地偏向西天,张家沟的张队长扎了黑绑腿,穿一双棉鞋,肩膀斜挎着布褡裢走。太阳从背后把他照成一个赶路的金箔人,在金箔世界里。张队长迎面看见乡邮员。他说:“死冷寒天的还有人写信?”乡邮员说:“全锦绣的民工都上你们沟里挖水利了,还不紧着家去?”

张队长说:“啥?”

张队长撒开腿跑。短棉袄被跑得向上掀着,露出了他腰上捆着的青布带。金箔人越跑越发青,太阳下去了。

冻土已经被刨开,张家沟的田地里堆积着新翻出来的热土块。张队长看见地气包住的挖地人,一边跑一边骂。张队长说:“祸祸(糟蹋)我的那人,个个遭雷轰,是狗日的日本小鬼子!”奔跑使张队长像火车头一样喷着汽,棉裤的裆颠得又松又垮。距离工地还远,张队长就开始喊:“麻溜儿给我停!”

知青们说:“看那人颠儿得多逗,咱挖,气气小老头!”挖掘的人突然来了力气,一刻不停,从沟底甩出来的是泥块和热腾腾的棉衣裳,有人带头,沟里的人一起唱《大路歌》中的一长串呼呼嘿嘿的副歌。

张队长说:“给我停!”

知青说:“哪儿来的大瓣蒜,你说停就停了。”

张队长说:“这是我的地!”

知青说:“地是国家所有,你是国家?看着水裆尿裤地不像。”

现在,张队长见到了王书记,他说:“说挖就挖,吱呼一声了吗?眼瞅着祸祸了我的好地呀!”王书记说:“你消消火,咱俩儿到边上说去。”两个人头顶头,蹲在雪地里。知青从沟里爬上来,浑身的泥雪,但是心情不错。他们说:“那俩家伙拉屎呢。”寒气又青又黑漫上来。

王书记说:“上边儿打了两回电话,说非挖不治,你朝我号丧有啥用兴?”

张队长说:“这么好的地,说豁开就豁开,上边儿还是不是共产党?”

王书记说:“磨洋儿工吧,先瞅瞅隔壁那两个公社,死逼无奈再真挖。”

张队长说:“还不真,你看那沟里,活驴似的干!”

王书记说:“具体户小生荒子,懂啥!”

完全黑了的雪地上,留着大地被冻裂的缝隙和人工的沟。知青们还有力气,他们没什么缘故地欢呼,两个人影甩掉了棉衣,在雪地里翻滚。王书记想:弄来这些混世魔王干的是啥,整不明白!王书记说:“收工了,还不家去!”

摔跤的知青抓着雪擦自己的脸,一个擦出了血,在夜里看,血不过比雪略微深一点儿,他连续抓大把的新雪掩住伤口。

夜里,王书记和张队长横穿过大地,先向西再向北,相邻的两个公社并没有大的举动。北边的破了土,浅浅挖了一段。西边只插了几杆旗。王书记把测量员从炕上叫起来说:“就算你成了凤凰,不是锦绣的人,你爹还吃咱这地场儿的粮食,喝咱的水,你去瞅瞅,谁动真格儿的挖了?我看你细马长条儿地倒像根水稻,咱锦绣就吃大苞米,不吃水稻!”挖沟的第二天,民工们得到通知,就地放假两天。王书记坐在炕上看动静。而测量员推着他的自行车,在天透亮的时候走了。

97.好冰!

又下雪了,寒潮又从叫贝加尔湖的地方滚滚而来。张家沟的水井一夜间冻得放不下柳罐斗,很多的人拿了工具来劈井口的冰。

农民说:“今年冬,冷得邪乎,嘎巴嘎巴地,井都封喉了!“

知青们没事干,全拥过去看井口。随手带的水桶冻在地上,踢踏劈砸都不动。

一个知青在冰面上捡了块长水晶形状的冰碴,响亮地嚼它。

农民说:“好牙!”

知青说:“好冰!”

98.眼光涣散的黑山羊

亚军想:肠子都悔青了!进了腊月,亚军生了她和农民张二的孩子。亚军说要上医院,张二一家人都反对,说公社卫生院的大夫是个老爷们。然后,接生婆来了,是旗人,头的正顶上梳了水溜溜的一个髻,她端端正正坐着马爬犁来,披一条黑狗皮,传说她家里有一只红木匣子,里面是她配制的各种草药。农民叫它小药。乡间的孩子生病,女人就拿鸡蛋去讨药。接生婆告诉亚军生的是儿子。亚军并没看见孩子,而是看见家里的芦花母鸡扑腾着翅膀。接生婆倒提住两只乳黄色的鸡脚,喜气洋洋地走出门说:“奶壮,孩子就壮。”可是亚军没有奶。张二的母亲偷偷说:“城里人真是不中用,奶不了孩子!”张二听到母亲控诉城里人立刻就出汗。后来,只要看到母亲把长烟袋从皱皱的嘴巴里抽出来,他马上躲出去,在柴禾垛下蹲住。

亚军给两条棉被捂住,看见她的孩子急迫地寻找奶,嫩小到透明的嘴唇接触到任何能吮吸的东西,马上叼它。亚军流眼泪,张二的母亲说:“媳妇,你可不中哭,看把奶脉哭堵了。”亚军说:“我没奶脉!”这时候,孩子正在吮炕上羊骨头做成的线缍。

张二跨过了铁道去锦绣北,早上走的,第二天下午才回来。拿棉袄袖子抽打一只黑山羊的张二进了烧锅屯。

队长说:“哪旮牵来这头大牲口?”

张二说:“啥大牲口,牵头羊,让它奶我儿子。”

队长说:“一家一户养几只鸡鸭还中,上边可没让养羊,瞅瞅这羊,站到那儿,赶半个劳动力了,都这么整,你养羊,他养驴,搞上资本主义了!”

张二闷了一会儿,看着跟了他一路的羊肚子下面气球一样鼓着的奶。张二突然有了理由。张二说:“我屋里的是啥人,是具体户,扎根干革命的,我屋里的在烧锅干了八年革命,奶脉都给累坏了,她搞的啥主义?”

队长给张二难住了,张二从手闷子里抽出手,手心里金黄色的玉米粒,羊湿润的舌头,马上舔光了张二的手。

队长说:“你屋里的都扎根了,还算啥具体户的?”

张二说:“我不管叫个啥,谁也挡不住我养羊,我儿子不能喝清风!”

队长看张二的决心太大。队长想:糊涂庙儿糊涂神,儿子也是他家的根脉。

张二带回了羊,还从棉袄里拿出了玻璃奶瓶。张二母亲在灯下面照着玻璃说:“看人这玩意儿,做得多透亮!”然后她又看了奶嘴,说:“人这胶皮奶头好,还能拧下来擦,真是的!”

烧锅的农民都听说张二娶了知青没有奶水,他们感到不理解:没听说能生孩子不能奶的,城里头的人长得不全乎(齐全),缺点儿啥。张二总是抚摸羊的肋,嫌羊瘦,说羊奶是清汤寡水,让他的弟弟每天出去溜羊。又瘦又干穿黑棉袄的男孩在雪地里跟着黑山羊漫步,远望着只是两个黑色的斑点。男孩实在没事情做,就扳住羊的头,仔细看它侧向两边的眼睛,那眼光实在涣散,有点儿悲伤。男孩想:羊冷了。他把羊头抱在怀里,再看羊,还是悲伤。男孩什么也不想,往灰蒙蒙的屯子里走,羊在后面,叼着男孩棉袄下垂脱出来的旧棉花吃。男孩进了门喊:“奶回来了!”

亚军熬过了满月,顶着雪跑到烧锅集体户,杨小华正踏着灶台,向咝咝响的生铁锅里贴玉米饼子。她们在灶前说话,饼子熟了,都铲在盆里。亚军还是不走。杨小华说:“你还不回家看孩子?”亚军说:“家里不是有羊吗!”说了这话,她拿又粗又红的手捂住脸,号啕着哭。张二家门口,苍老的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正在唤羊,高高低低抖着三束干草。

杨小华说:“亚军,你再哭,我死的心都有了。”

99.声音的力量

粮食进了仓,乡村很少供电,人们理解电的作用,是打庄稼不是照明。团结七队集体户的男知青接到出民工通知的时候,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在,他在半路上听说消息,单条腿跳回了集体户。他说他掉到雪沟里摔了腿。出民工的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完全没有了光亮的屋子中拉琴。拉小提琴的知青想:一个人单独和琴声在一起多好!可是,女知青过来说,她们听烦了,她们要他马上不出声。拉小提琴的知青跑到队部对炕上的更倌说:“叔,我和你就个伴儿。”更倌说:“你不怕招一身虱子?”拉小提琴的知青说:“我虱瘙子一点儿不比你少。”小提琴的弦都走音了,更倌看拉小提琴的知青调弦。他说:“这胡儿(胡琴)好听。”然后,更倌长久地坐在炕上的黑暗里拨灯,让豆油灯照着奏乐的人。更倌几次进出都没一点儿声响。拉小提琴的知青看见更倌把脸对着燎黑了的墙壁,他说:“你睡,我不拉了。”

更倌转过他长的脸,有眼泪闪闪发亮。更倌说:“我听你拉胡,想起我爷爷了,想我爷爷拽着我买糖球了。”

更倌的眼泪快干了,苦苦地看自己的一双手掌。他说:“一个胡儿响,咋能一下子想到了他老人家呢?以前听具体户学生唱得好,李英子的嗓儿跟喇叭似的,可从没想过走了几十年的人。”

拉小提琴的知青很感动,在这间睡了更倌和两只母猪的房子里拉琴,拉到了天亮。钉着塑料薄膜的窗都现出玫瑰花瓣的颜色,更倌用一只硕大无比的瓢端来了刚出锅的黄豆浆。他小心翼翼地进来,好像弓尖搭在弦上。

现在,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在。几个刨粪的农民提着镐来取暖,他们躺在几乎全磨烂了的炕席片上卷烟。其中最年轻的农民突然跳起来,抽出件东西说:“这是啥玩意儿,生硌得慌!”

农民全起来查看。有的说:“啥玩意儿通红通红的?”有的说:“能不能炸了?”

更倌的两条裤腿上挂满干草。他说:“可不兴给人家乱动弹,那是具体户学生的,胡儿上的东西。”

农民全躺下说:“胡儿上咋有这怪玩意儿。”

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回来的这段时间,更倌一直守在炕沿边上,给他看住红色的琴托。

100.一本书在秘密流传

民工队停工第三天,雪似停非停。全张家沟找不到一个干部,连一直火气极大的张队长也不见。乌鸦伏在树枝顶上不动,身体的上半部灰白了。牲口棚里的马们不平静地望着天空。一头黑白花斑的牛在残留着标语的墙上蹭它的胯骨,动物们靠特殊的洞察力听到云层中更厚重的雪声。农民说:“瑞雪兆丰年呵!”可是知青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金榜几个感觉不好玩,都走了,知青们的神经像快僵死的老牛皮,需要锐利如刀的刺激。

民工队沿袭旧习俗,不劳动的时候,每天只吃两餐。下午四点,人就脱衣裳上炕。马列去供销社的代销点买了蜡烛,三支都点燃在炕沿上。这条炕上住了四个知青和东家的三个男孩子。农民的儿子们合盖一条棉絮,因为寒冷,又加盖了每个人的全套棉衣。他们睡在肮脏破旧的棉花和土坯垒的火炕之间,大的脑袋小的身躯。夜里,一个孩子看见红彤彤的光,孩子以为有三颗太阳同时升起来。他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哥,你们看的啥?”

马列说:“书。”

孩子马上蒙住头。孩子想:“点洋蜡看的啥书,必是宝贝书。”

马列和另外三个知青凑在一起看这本无头无尾无名的书,它已经相当薄了,开头是第六十七页,结尾是一百六十四页。天亮的时候,马脖子山集体户的小刘按约定的时间来取书。小刘问:“看完了没?”

一个知青说:“这个叫皮什么什么的小子是个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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