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兵只看见灰白的天地。他说:“我不管闲事。”
金榜突然乌鸦一样扑下雪冈,直冲到退伍兵面前说:“那你管什么,管拿我们知识青年的眼珠当灯泡踩?枪响那天让我赶上,我不削扁了你!”
退伍兵掀舞着两扇大衣,猛然启动,向着甸子深处狂奔。退伍兵在雪地里居然能跑那么快。金榜说:“咱几个那天没在锦绣,才让小子到了今天,披身臊臭羊皮,像个人儿似的。”
烧锅的知青们在雪地里站着,一下子感觉秘密被揭穿,造肥料完全没有意思了。金榜说:“上锦绣逛逛去。”金榜几个一直到天黑才从锦绣回来,杨小勇把大衣弄得鼓鼓地,鬼鬼祟祟钻进屋子。现在,一只厚帆布的口袋被扔在炕上,口袋上有“中国邮政”四个褪色的红字。口袋里有二十七封正准备寄出的信,全部贴“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油布伞的位置刚加盖了邮戳。杨小勇说:“邮花挺好,可惜,都盖上戳,揭下来也不能用了。”他想擦那些印迹,不断往手指头上吐唾沫。
信全掖藏在破烂炕席下面。金榜他们仰望棚顶纹丝不动,等待对面住着的杨小华睡觉。他们的心里着急呵!杨小华总也不睡。在厨房里弄水弄盆弄柴禾,她守着这间快要塌掉的泥屋子里里外外地忙。杨小勇说:“姐,你还不睡?”金榜他们想:勤劳的人多么烦人,丁点儿好事也让她给耽误了。杨小勇在炕上来回反复地走,脚上的冻疮开始发痒。杨小勇说:“天呵,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杨小华在外面说:“我一天三顿养着你们,说这话,心不黑吗?”金榜马上说:“别惹咱姐生气!”
第一封信讲的是借钱。第二封信介绍父亲腰痛疼又犯了。第三封一般性问候,都是歪歪扭扭写半面薄纸。信的开头全是相同的:时光如流水,岁月如穿梭,见字如面。信的结尾也相同:此致,革命的战斗敬礼。连续看了十几封,金榜披着棉被说:“没意思,早知道这屌样,挺沉的,谁他妈偷这信袋子!”金榜快睡着的时候,杨小勇念了两句话:“纸短字长,笔不前驰。”大家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都来看信,大致明白了。大家说:“哪个老地主写的,当年欠揍,整这套旧社会的烂词儿!”
二十七封信中,只有两封是知青写的。金榜决定读给大家听。第一封是红垃子屯刘青的。金榜支着冰凉的膀子先宣布:“就是咱锦绣有名儿的那个大傻×劣士,看他写什么。”
刘青的信上说:像咱这种满腔热情自动自觉要求下乡的,还算不算知识青年?我认为,咱们是,他们不是。他们后来的一拨一拨,吊儿郎当的这些,他们不配。如果他们是,那咱就不是,咱不顶那个空名,非白即黑,立场鲜明。还有婚姻,也要让人重新思索。我结婚就是要告诉旁人,我走了这步没后悔。我要在这地方安家,但是我老婆不这么认为,她想的是别的,她做梦都想进城好。
金榜看见下面还有许多字,读起来很麻烦,干脆把信捏成一团说:“纯属老太太磨豆腐!”
另一封信是一个女知青写给她母亲的。她说:病没见好,那两块油布不够大,天冷,我不敢喝水,户里的伙食总是子粥,我不敢捞干的。户里男生欺负人,我怕他们骂,又怕给他们发现我这毛病。妈,听说有些病能办回城,你快去街道上问,像我这病照顾不,别说是给我问。妈,我每当出去晒被的时候都想,让我死吧,得什么病都比我这样强。
金榜说:“信封哪去了?”
杨小勇说:“刚才,连口袋一起塞灶坑了。”
金榜生气了,从炕上撅起上身说:“谁这么欠爪子!”
过了一会儿,金榜又说:“我下乡从来没给我妈写过信。今后像偷信这种缺德事儿,咱烧锅的人不干,太损了。梁山泊好汉也不乱干,杀富还济贫。”
知青们都脸面朝上躺着,不出声,眼前是微微发蓝的空气。
早上起来烧火的杨小华推开门,炕上的人一个也没醒,杨小华把他们全喊起来。她说:“连邮电所口袋子也偷回来!你们是缺德带冒烟儿了!”
杨小华重新脱了衣裳,缩回棉被里面。她大声喊:“不伺候你们这群鬼!”
杨小华总在劳动,春天播菜籽,秋天剥向日葵头。开始她想她是为了这个集体户,后来她想她是为了弟弟杨小勇。现在,杨小华拿枕巾蒙住脸,杨小华流着眼泪说:“我没有弟弟,我要弟弟干什么?”乡邮所的女话务员在县邮局的解放牌卡车停靠锦绣的时候才发现邮袋丢了。她朝正前方骂个不停,前方刚贴了一幅女拖拉机手扬着红馒头大脸的新年画。
第二天,杨小勇说:“那女的得的什么病?”
有人说:“尿炕呗。”
金榜说:“去你妈的。少提那事,你才尿炕!”
108.勤俭烟和碎糖块
锦绣公社门口来了一伙吹拉弹唱的人,咚咚地弄得热闹,引了几十个人跺着脚围观。这么寒冷的天气里鼓乐照样能发声。县里的天气预报说,这天的最低气温零下三十五摄氏度。农民丝毫不关心那个预报,出了门就说:“这天头儿真给劲,嘎巴嘎巴冷!”赵干事听见声响,才知道是邻近公社组织的知青宣传队来慰问演出。赵干事说:“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咱锦绣的样!戏户全县出名,他是到咱门口魇(挤对)人来了,显得咱锦绣都没人了!”赵干事本来想去食堂吃饭,并且打算给家里办年货。现在,他什么也不想,推上破自行车去团结七队集体户。自行车冻得不肯转。赵干事用力气踢两脚。前后两个单薄的车轮勉强在越踏越实的雪地上滚。
临时拼凑的锦绣知青宣传队,像冰雪王国里出巡的皇帝一样,坐着向各生产队摊派的马车,红马灰马白马青骡子都坐遍了。打着旗帜,环绕锦绣的周围演出。旗杆就插在带队人赵干事的怀里,竹竿被许多层棉花和布裹夹着,北风也掀不翻它。赵干事昏沉沉地听见旗在脑袋上面响,他扬头想看看那旗。蓝天红旗。赵干事感觉眼晕,马上团紧身体,上下左右全不看了。
锦绣正北方向的沐石公社,刚刚散了社会主义大集,肩膀上扛着白花花下坠的蒜辫的农民正走出小镇子。他们看见锦绣的马车, 马上停在雪里说:“唱唱儿的来了。”他们跟在马车后面又回到镇上。有人问:“不家去?”扛蒜的人说:“瞅瞅,家去急啥?”
沐石公社的干部好像得到了密报,马上在大院里摆开一张条桌,桌上放了两只大搪瓷盆。一盆装了白条条的烟卷,另一盆是没有包装纸的糖块。赵干事拿一根烟卷看商标,然后说:“勤俭呵,八分钱一盒!”他没抽烟,但是两腮都鼓了,含了两颗糖。赵干事感觉沐石的人在他面前摆阔气。他过去对李火焰说:“整热闹点儿,给他们上点劲儿!”话说完才看见李火焰正撑着大衣口袋,往里面装烟卷。赵干事想:丢人呵,城里的,见了八分损就这样!
赵干事喊:“李火焰!干啥呢?”
李火焰突然不像李火焰了,他瞪直了眼珠,有一股悲凶的光。李火焰说:“我们集体户还有人没来,还有人没吃上没抽上,你装不知道?”
锣响。赵干事赶紧走,树枝上全是冰挂。他一直走到被深雪埋住的田野边,无论这块地在八个月前撒过什么种子,在三个月前收过什么庄稼,现在,只是一片的白。赵干事想到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关玲和李英子,心里不好受。
沐石公社的知青干部到处找赵干事,他说:“老赵,你咋杵在雪窠子里卖呆呢?”
赵干事说:“脑瓜仁子疼。”
沐石的干部说:“你手里有人呐!匀俩仨的给我,算帮我们沐石,咋样?”
赵干事说:“不中。”
109.随着空荡荡的火车回家
和金榜的预想完全一样,到了农历年三十的这天,再没人过问知青们是不是守在乡下过革命化春节了。用金榜的话,是全撒丫子了。这一天的火车照样停靠乘降所,在雪地里黑拖拖的,大喘气。金榜最后一个上车。他的两条腿还在车下悠荡,车已经开了。金榜的肩膀被女列车员和杨小勇等几个人拉住。女列车员想骂金榜不要命了,看金榜站起来,一个人挡满了过道,她没敢说话。
火车上几乎没有人,金榜把第八号车厢每条椅子都躺一下。金榜说:“我要是美猴王,一根毫毛变出一百个金榜就享福了,我要把这些座位一下都给它睡满。”
一只金红羽毛的公鸡穿过这节车厢,一直向前飞,耀眼的翎翅全都炸开,后面一个穿黑大衣的人扑过去追。金榜感觉鸡和追赶者箭一样过去。金榜对杨小勇说:“这孙子整只鸡惊着我们了,按住他,我妈最爱吃鸡冠子。”
烧锅集体户里的知青像突然下山的猛兽,全往前面的车厢走。火车正经过一座铁桥,车厢晃得厉害,车厢衔接处好像马上就给挣断。金榜几个人一直追到最后一节,那儿有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蜷在座位上睡觉。杨小勇说他看见那个追赶公鸡的人了,肯定不是锦绣的,他还看见鸡脚给手绢捆住。现在,居然全消失了。金榜说:“挖地三尺也得把孙子找着。”
每节车厢都搜过,根本不见穿着黑大衣抱红公鸡的。杨小勇揭开一个睡觉人蒙在头上的长围巾,是个女的。金榜说:“这人我见过,是我们锦绣的知青。”杨小勇说:“管她哪儿的,弄起来问问。”
金榜拉着杨小勇到过道里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规矩。”
金榜不想跑了,卷起他的狗皮帽子躺下。他的头好像完全和身体分离那样晃荡。
金榜说:“过年可真没意思!”
杨小勇躺在另外的地方。他说:“最有意思是钻心摸眼儿想回家那几天。”
烧锅集体户的几个人坐立不安想回家的那天,金榜讲了他的一个同学因为打架,被劳动教养三年,马上就要过年了,那人在劳教所特别想回家,吃饭的时候,吞了一根折成几截的竹筷子,然后号叫着去找管教员,说肚子疼,肚子很快真疼,人在水泥地上翻滚,劳教所只能送他去开刀取筷子。他终于回了家,养好伤口再回去劳教。
杨小勇说:“筷子怎么吃,扎得慌呵。”
金榜说:“那小子什么都能咽下去,铝勺、钉子他都吃过,都是为了闹回家。”
杨小勇说:“说得我肚子难受,我幸亏不用受那个罪。”
现在,火车进入隧洞,车厢里完全黑的,空的车格外响。金榜想:天塌地陷了一样,回家和不回家到底有他妈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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