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都倚着墙忽忽拉拉站成一排,站出一股逼人的阵势。知青们想:“高长生屌人,仗着能搞化肥,影儿都不沾,要真有尿性,别在下乡露头儿。”
十几个知青没一个人穿着不漏洞不翻扬出棉花的衣裳,灰蓝黑黄一片斑驳的破布。知青们说:“你上我们户干什么?”
高长生有点儿害怕。他说:“办点儿私事。”
知青们全笑了,乱七八糟地晃着说:“这年头儿哪还有公事,全是私事,今天你不说明了是什么事儿,让你跟烧火的高粱秸一样,立着进来,顺着出去。”
高长生拿书包里的糖块给大家分。知青们一次嚼三只糖,扫一眼集体户的火炕上,没见新铺盖卷,这个叫高长生的两手空空地下乡了。知青们想:这屌人是个信号弹,招工的事儿快了吧?后来,端上两大碗土豆酱吃粥,各人捧着碗想各人的心事。一个知青说:“小子,你是不是想占我们荒甸子的名额?”高长生说:“占了你们的,我敢来!占了,我是孙子。”后来,没人再理高长生,等大家想起他来,他已经从后墙溜掉,正缩在十里地以外,乘降所的房后。那一带是李铁路堆垃圾的地方。高长生两只脚陷在干白菜叶子里,往城市去的火车还有三小时才到。高长生打着寒战,在心里对他父亲说话:锦绣的荒甸子屯是个匪窝。我在这儿,非给他们掐死在大地里。
中午,黑云彩压住大杨树梢,很厚的雪就在头顶上。锦绣公社食堂没生火,连做饭的老师傅都回家收庄稼了。荒甸子屯的男知青忙着在大衣外面扎了麻绳或者电线,下地的时候呛着冷风干活,他们也这副装扮。男知青说上锦绣探风去,让女知青做上好吃的,等他们的消息。女知青说:“哪儿有好吃的,有土豆有玉米有半坛子马料盐。”男知青不仔细听,黑压压一片,跳蹿上了旱道。出屯子时候不足十人,半路上,聚了三十多,都是知青。临时没扎大衣的人,紧紧挽住两扇衣襟,显出精长有力的腰来。
知青们站在公社大院里,踢起的灰土翻滚着。知青们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赵干事你从灶坑眼儿里出来!”
公社只留了一个看门的,是大师傅的亲戚,身上沾着大条的谷草出来。他说:“头头脑脑儿的都下去了。”
知青们说:“你是个啥?”
带谷草的说:“哼啥喽啰儿都不是,帮大师傅看一下晌的门。”
知青们自己威风凛凛,围着公社走了几圈,最后对着公社土墙排成一长队,随着口令同时解手,红砖的墙湿淋淋地变出半截深紫颜色,因为没做到同时,互相骂了一阵,重新解手已经不可能。有人学着猴声怪叫:“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实在没趣儿,才渐渐散了。雪憋着劲,就是不下来,大地轻了,轮到天空变沉。
荒甸子屯的知青说:“再见到高长生,根本不说话,撩他的上衣兜住脑袋,一顿胖揍,揍到解气拉倒。”另一个知青说:“把他砸成个肉饼我也不解气。”
女知青正在灯下面挑马料盐里的草秆沙子,听见旱道上的响声,都跑出来问消息。听说白跑了一趟锦绣,气得把挑出来的杂物又都倒进盐里。男知青说:“没白跑,每人送了一泡尿。”
72.陈晓克熬到头儿了
陈晓克和一个小知青在马脖子山腰晒太阳,他们枕住玉米秸垛,感觉总有玉米棒子垫着,坚硬,垫得人不舒服,陈晓克不断地挪动,最后,挪出两米远,才找到个柔软的地方。他用很长很长的时间观察自己的一双棉鞋。坐在两米以外的小知青把硌了自己的玉米棒子抽出来,甩到松树丛里,一连甩出去五根,手还在背后摸索。
陈晓克说:“那是粮食!”
小知青说:“硌着我了!”
陈晓克说:“那也是粮食!”
小知青不情愿地抄起袖子,耸着肩看天。马脖子山的松林想:这帮孙子辈下乡的小崽子,越来越没人性儿了!拿玉米棒子当手榴弹撇。有骑车的人扭着骑上山道,扭得像个疯狂的舞蹈者。走近了才看出,是公社的乡邮员。乡邮员跳下车说:“陈儿,你四仰八叉地挺自由,有你的信,还不快溜儿过来。”陈晓克从来没收过信,从下乡那天起,连一张纸片也没收过。他狂奔着去接信,奔跑得山川飞掠。
陈晓克看见他父亲潮湿虫样的字迹,突然朝着北风连唱了几句:
怎知道今日里,
打土匪进深山,
救穷人出苦难,
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
找到两捆头搭头的玉米秸之间,陈晓克才唱完面前两个字的拖腔。他把父亲的信看了无数遍。然后,陈晓克夹起大衣跑,实际上他最想飞。
本来,陈晓克和小知青守在玉米地等待拉庄稼的马车,可是马车把这块山地给忘了。小知青问陈晓克:“你上哪儿?”陈晓克说:“走走。”
漫无边际地走进了马脖子山队的场院,两垛谷草挨着像两个新鲜的窝窝头,陈晓克想象在两垛谷草间来回跳跃,一定感觉好。他在地上跨步,测试着距离。小红穿件灰棉猴来了,那古怪的棉猴两只口袋斜缝在胸前的位置,小红把手插在那里,好像想守护她前面的两只桃形乳房,好像提醒人,她长了一对特殊宝贵的东西。陈晓克说:“小红,你过来。”
除两垛谷草以外,陈晓克眼角的余光里没见到别的,没人。所以,他重重地揉抓那条棉猴的前襟,应该感觉不错的地方。可惜,抓到的净是死棉花。陈晓克说:“把这个破烂玩意儿给我脱了!”小红说:“人家不是人,不知道冷?”陈晓克说:“我全脱了,你也脱!”他把大衣甩在青石磙子上,玉米糊子一样散着烂线头的秋衣也甩了。陈晓克的背心在太阳下面露出密麻麻的洞,分布得太均匀太协调了,想故意用画笔点,都弄不到那么好。陈晓克一用力,背心撕开,成了无数软布片。现在,一身的莽撞肌肉闪着黄铜的光。陈晓克擂擂胸脯说:“看看,全是在锦绣的马脖子山长出来的腱子肉。”
把自己脱光了的陈晓克忘了该去喜欢那个叫小红的女人的肉体,他是为自己的心情才迎着冷风赤裸上身的。
小红说:“你疯了吗?”
陈晓克把小红拉过来,那条棉猴正面的六粒扣子,一颗一颗冰着陈晓克。他喷着热气对小红说:“我要走了,我陈晓克熬到了头儿!”
小红说:“哥,真的吗?你带着我走!”
陈晓克突然停住说:“我为什么带你?”
现在,陈晓克上身的皮肤有了青白坚硬的一层光,疙瘩突起,陈晓克好像披了一张兽皮。
小红说:“哥,你冷,身上不走血了。”
陈晓克一只手捡着衣裳们说:“和你没关系!”
73.怪诞的事情
穿破大棉裤的朱老太婆快速地往荒甸子屯走,快得土道林带大地都跟随她的破褂子左右摇晃,快得袄和裤子的里面都是汗。进了自己家的院子,她麻利地解开裤上的布带,弯着,把藏的几条玉米棒子掏出来。朱老太婆这么做很坦然,以为没人发现。黄鼠狼闻到了某种熟悉的气味,朝这个方向吸着晶亮的鼻子。
有人在土墙外面问:“老朱婆子,你忙活啥呢?”
朱老太婆说:“我回来方便方便。”
外面的人说:“你多大的尿泡儿,大地里不够你个老婆子方便?”
朱老太婆脸上不自然了,皱纹全紧上来。她只好挽紧了裤腰,裤腿下面突着,里面还藏着玉米棒子。这个时候,她看见黄鼠狼在天空上停着,不慌不忙,好似想飞走又想停住,两只眼珠盯住她看。朱老太婆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地里走。黄鼠狼一直跟住,她停下,它也停下,就在荒甸子上方,金毛拂荡。朱老太婆不敢抬头,摘了片大麻叶挡住前额。
朱老太婆有过当神婆的经历。有一些年,她能招来鬼神附身,附近住的农民在笱箩里装上小米红豆专门请她驱病消灾。有一个飘小清雪的晚上,朱老太婆正想拽下那颗悬荡的门牙,她被招呼到队上开批判会。队部的炕上放了两盏煤油灯,带着黑烟的长捻儿左刮右飘。刘队长喊她站到人前,她还撅在炕上找棉鞋。刘队长吼了一声说:“立刻亮儿地下来,接受批判!”朱老太婆才知道批的是她。一晚上的煤烟,把她的鼻孔熏得又黑又大,活动的牙也不知觉地没了。出了队部的门,神婆朱老太婆成了最普通的农妇,头发变得飞快,别的老人是变白,她是变黄。朱老太婆站在门框下面发誓说:“啥个鬼啥个仙,再来折腾我,我吐口唾沫淹死你!”
大地里的知青们一坐下就再不想站,望着几米外的水桶,坐着扭动屁股,挪过去喝水,一边喝一边向前吐出草末树叶。一个富农说:“咋跟孙膑一样?”知青说:“孙膑是哪个屯的孙子,敢跟老子一样?”富农顿时不说话了。
刘队长过来喊知青说:“你们上老朱婆子家,看她当院里是不是藏了队上的棒子。”知青说:“队上的棒子长什么样?叫它,它答应吗?”刘队长说:“我有透视眼儿,麻溜儿去!”知青得了最高的信任,在大地里散掉的力气又都回来了。五分钟以后,他们跑回来,卫兵一样威武地默立在刘队长身后。
刘队长对向阳坡里的社员说:“今儿个,我早起看了皇历,皇历说有的娘儿们手爪子又刺挠了,不抓几把东西难受,抓个人家的舍不得,抓队上的,就掖在身上,就会儿,我要查查,查出星蹦儿地(个别),可别怪我损,偷一罚十!”
两个妇女的腰上别了玉米棒子,认了错放掉。刘队长盯住朱老太婆,“你这条棉裤能装一囤子。”朱老太婆说:“你找着一囤子我再赔上一囤子。”刘队长说:“解绑腿给我瞅瞅!”
绑腿的布刚松开,又黄又沉实的玉米棒子全掉出来。站在刘队长身后的几个知青都从后腰里抽出黄玉米棒子,在朱老太婆家里搜出来的。刘队长说:“老朱婆子,认罚吧,查查是多少!”
整个下午,荒甸子屯的人总听见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人唱地方戏。晚上,朱老太婆的女儿跑回家问:“妈,你一下晌喝喝咧咧唱个啥!”现在朱老太婆的嘴里进进出出许多白沫,在没月亮的晚上,昏老的眼睛放着光。
朱老太婆说:“我是黄仙,小丫头,你有眼不识泰山。”
女儿赶紧拿衣裳襟兜住朱老太婆的头说:“我的妈,你小点声儿!”
朱老太婆突然放开嗓唱,发出极大的声音。按一个老太婆的音量气脉,不应当有那么大的响动。荒甸子屯的人都上了炕,又忙着往身上套衣裳下地。他们说:“多少年没瞅这热闹儿了。”还远着,已经听见朱老太婆唱的:
玉皇大帝穿龙袍,
满地满天金银宝。
集体户的男知青抱了麻绳跑,想捆人。他们说:“装疯卖傻。”守在井台旁边的刘队长突然不强硬了,推知青回去。刘队长说:“这事儿拉倒。”麻绳越缠越乱,弄得几个知青跌跌撞撞,他们说:“凭什么拉倒?”
天亮以前,守住朱老太婆的女儿儿子都睡了。朱老太婆光着脚走向光秃的庄稼地,霜跟碎银末那样。靠近屯子边缘的人家都听见怪声。朱老太婆忽忽悠悠地唱:
天兵天将下了山,
十里八村起黑烟。
本乡本土我不惹,
外乡恶鬼的魂儿不散。
刘队长趴在炕上烤他的寒胃。刘队长说:“老朱太太八成儿真中了仙,惹唬不得。”他女人脸上带着寒气说:“就是,别出事儿呵。”刘队长说:“外乡人还有谁?退伍兵最招人烦,可没见他偷鸡摸鸭子,要出事儿就是具体户?”他女人叹了口气,又说:“就是,这帮孩子,啥也不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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