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紧张的季节(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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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黄鼠狼笑了

黄鼠狼发笑,轻微的响声也没有。扬着精致的小脑袋,黄鼠狼站在场院的墙头上。现在,正用尖突的嘴巴笑着。黄鼠狼想:好季节又来了。当一只黄鼠狼,比当老虎还舒服呵。秋天的叶子干出了响声,马上就要干得落地,果实们越来越显得饱满而突出。有一个人穿过庄稼地,他周围的秸秆们千军万马一样响。风斜着掀起黄鼠狼身上光滑的金毛。

两个知青走向场院,坑洼不平的泥路使她们的步伐变形,像两个可怜的罗圈腿勾勾弯弯地走近。年龄小的知青看见闪闪发光的金毛,她说:“墙头上是什么?”她还用手去指。年龄稍大的知青马上制止,她说:“可不能随便指,那是黄仙,都说能迷住人的!”太阳底下肥胖的母鸡缩回到沙土下面,场院的小泥屋里钻出一个光着上身的人,刚出来马上折返回去。只有金毛黄鼠狼坦然地立在高处,它的肚子饱得不行,在墙头上睡了一会儿,突然滚落到一堆发黑的陈年麦秸堆里。黄鼠狼睁开眼睛,看见许许多多的孩子乌鸦一样挎着柳条筐往大地里跑,鸡鸭鹅狗紧跟在后面,黄鼠狼又不出声地笑。自然而然地动物进入这个季节都快乐。

荒甸子屯朱家的老太婆穿了一条肥硕宽大的棉裤,迎着田地,她向四周张开大嘴喊:“今个儿割的哪块谷块,人都猫到哪个卡布裆里去了?”朱老太婆看见闪动的金毛。她想:“啥事儿呢,一出门就碰上了黄皮子。”

站在谷地里的生产队刘队长说:“我还没发话呢,谁这么猴急,第一镰是谁动的?”一个知青说:“试试新开的刀刃。”刘队长说:“就你们能起高调,万事也有开头,风在雨头,屁在屎头,用不到下晌,就累稀了你!”刘队长向松软的泥土里迈了一大步,用刀揽了满满一镰的谷子。

上了年纪的农民在场院里搭建贮藏玉米的木楼,向空中传递胳膊粗的木头。全锦绣有几十片地开了镰。乘降所送走了当天的火车,刚下火车的一个知青根本没有去注意大片成熟的庄稼。他很着急走。很快在大路上遇见另一个夹长把耙子的知青,两个人贴近了最低声地说话。黄鼠狼一点也没预料到,它会在太阳当头的时候打寒战,远没到冷的时候。黄鼠狼抖擞起来,想看出事情的根脉。两个知青走近,突然不讲话了,哑了一样。1975年招工回城的消息从这个下午开始,在锦绣的知青中间快速而神秘地蔓延。

67.最后的力气

收庄稼的日子,所有的人整天弓低了腰,两条毛糙的裤腿上沾着熟透了的苍耳和草籽,手上的皮肤裂出血的口子。锦绣的黑土一小块一小块露出来,大地又开始变轻了。荒甸子屯的知青姚建军梦见镰刀长在自己的小臂上,只有镰刀锃亮的头,手臂就是刀把。刘队长喊着晚上夜战的时候,姚建军正趴在木箱上写又一份入党申请书。她用身体挡住在集体户里走动的人,偷偷摸摸地写字。申请书写好了,没有机会交去大队,荒甸子屯一连三天都夜战割高粱。高粱给断了根,立刻头重脚轻,死囚一样往下栽。割高粱要把倒伏成四分五裂的高粱秸拢住,扎成结实的一捆,戳立在地里等待马车。荒甸子屯的女知青做不好这些。从远处看,她们是在地里和高粱们摔跤。手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布条,都脱落了,四处飞。刘队长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他说:“光瞅你们都累黑眼珠,回场院摆棒子去吧。”姚建军说:“我们就干这个,奶孩子的妇女才摆棒子!”月亮正在这个时候升到头顶上,女知青都在心里骂姚建军假积极。刘队长消失了。月亮的光只照耀着割过的高粱茬,每个人的眼前是黑密密的庄稼。

姚建军靠着一大捆高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看见一大团有毛刺的黑东西挨近自己,她吓得大叫了一声。失去平衡的高粱捆立不住,重重地翻倒,压住了姚建军。月亮没了,天上只有三颗并列着的星。姚建军想:就这样躺着,一下子死了也挺好。姚建军不想站起来,她抱住高粱开始哭,鼻涕一流出来,她就随手扯一把高粱叶子擦。拉高粱的马车靠得不能再近了,姚建军才听见马喘气的响声。赶车的农民是个赤红脸的年轻人,这个挺黑的影子问:“半夜三更弄的啥声,这么瘆人?”

姚建军说:“哪有声儿,我抱着高粱捆睡着了。”

年轻的赶车人感觉听见的是哭声,他在破棉袄里摸索着说:“取灯儿呢,滋啦火呢?”他摸出火柴盒。凌晨的霜重,无论如何都划不亮火。姚建军突然想到赶车人的叔,很大的个子常坐在大队部的炕上,是大队干部。不知不觉地她就再哭出声音来,鼻涕也顾不得擦,乌亮冰凉地拖出两条。她在男式外衣的口袋里,摸出装了三天三夜的入党申请书。姚建军想:为什么忍不住眼泪,为什么不坚强!

哭声给另外三个女知青听见了。本来,她们在一片高粱地里,看姚建军割得快,三个女知青有意放慢节奏,割几刀就站一会儿。她们说:“让她抢前,谁累谁知道。”姚建军走远以后,一个知青说身后有个比人高的鬼,刚拍了她的脑瓜。三个知青一起在黑暗里逃跑。突然脚下空了,天地颠三倒四地翻腾一阵,三个人摔进一条紧挨林带的土沟里,茸茸的野草拖住她们,北斗七星都在天上。现在,她们同时听见狼一样的哭声,马上三个也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话。她们说:“谁可怜我们,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人都散架儿了。”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刘队长巡视到高粱地,发现三个女知青都睡在沟里。刘队长说:“胎歪儿地睡得怪好,高粱割得狗啃似的,都给我起来!扣你们一宿的工分!”女知青说:“扣去,不值一根小豆冰棍儿钱。”

姚建军也拿着镰刀从林带的坡上往下看。三个女知青看见姚建军翘起来的上衣口袋,两条粗筒棉裤,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她们恨她。一个女知青坐在枯黄衰败的干草里说:“假积极快抽回去了,今年招的好工种,全去掏茅楼儿!”姚建军一撅一撅地走开,大地结满白霜。

68.称一称王力红的肉

锦绣三队集体户的郭永抱着一杆秤从队部出来。他要走得缓慢点儿,刚刚吃过肉的胃好像悬挂在郭永这个人身体以外的一只口袋,又沉又坠,悠荡荡地。这是郭永在1975年里第二次吃肉。一般的人享受了好食物以后都想娱乐一下,现在郭永想出了娱乐的新方法。

郭永听见队长说肠子里清汤寡水的,粮食估产过了黄河(亩产指标),该杀口猪庆祝一下。郭永看见队上忙着煮开水烫猪,吹猪的人脱了衣裳都缠在腰间。现在,肉进了肚子,嘴唇肥厚滑润,郭永借了秤猪的秤,开始只是想回户里试试自己的重量。风凉了,吹透了皮肤,刺在肉里,剩在地里的玉米、高粱、黄豆的茬,顶着风,尖叫成一片。有人问:“拿杆秤干啥?”郭永随口说:“称称王力红的肉。”有人再问,郭永又重复。他突然觉得称王力红是件好玩的事情。郭永想:不玩王力红玩谁呢?他已经不顾自己突出的胃,走得相当快了,而且唱一首雄壮有力的进行曲。

进了集体户,郭永说:“王力红呢?”王力红没在,窗台上摆了那只专用尿盆。郭永说:“想给王力红过过秤,她还不识抬举,扭扭儿地没了。”

因为吃肉,锦绣三队放半天假,知青们都没事可干,全拥在厨房里,把秤悬挂上房梁,每个人都抓住秤钩称了重量。大半个秋天过去,劳动和吃饭,人人都变胖了。有一个知青大便回来,大家要他称第二次,整整少了两斤,大家说他起码得吃了三斤肉。他委屈极了,让大家算算,一共才分来几斤肉。直到晚上,他还委屈地说:“三斤肉才多大,半个脸蛋子。”

等待王力红让人烦躁,有人说她又去公社了。郭永学着吹猪人,把肘上破了两个洞的秋衣脱了全缠绕在腰下,坠坠的一堆。郭永说称王力红要像称猪一样,拿麻绳拴住她的手脚。大家分头找麻绳的时候,王力红回来了。天正在变黑,全锦绣都停电,王力红居然在黑漆漆里还哼歌。她的眼睛很狭小,让人感觉她这个人永远平视着前面很近的某个地方,短浅得不过一尺到两尺。王力红看见今天的煤油灯点在厨房里,她以为又分肉了,所以走快一点儿。刚迈进门,她就被很多强有力的手给按住,人马上悬起来,眼睛只看见黄泥灶上的一把铁笊篱一根擀面的棍。王力红叫喊:“救命呵!杀人了!”她听见郭永说:“杀人了,动刀以前先过秤!”王力红又踢又叫,动手的男知青都在喊,他们喊麻绳快点儿。没拿到麻绳,他们又改喊鞋带。女知青全站在灶和门之间,脸上的轮廓给煤油灯照得飘飘荡荡,她们笑得快断气了。

王力红扑腾得厉害,终究给扎紧手腕脚腕。郭永的脊梁上闪闪地出了一层汗。他说:“想杀一个人也不容易。”全集体户年龄最小的男知青报了王力红的重量,一百三十二斤。郭永还是不放下王力红,她现在被一块发黄的豆腐包裹住,脱离了秤钩,正挣扎着想落在地上。

郭永说:“杀了,还是留着?”

王力红说:“留着留着。”

郭永说:“膘还不够,留着她等过年吧。”

王力红沉重地落在厨房的碎玉米秸里,让人想到这是不止一百多斤的肉,应该更多,实际重量的两倍。

王力红的头发全乱了,挓挲开,她摸着头发找夹子,嘴里说一声:“烦人!”王力红甚至是心平气和地回到屋里。

郭永稍微有点儿扫兴说:“睡吧,不睡还能干什么?”有知青说:“闪了膀子了!”郭永说:“全当消化食儿了。”又有知青说:“没见比王力红更皮实的人。”郭永说:“赶上老榆树皮了。”集体户吹了灯,锦绣三队全静下来,狗的半面脸贴上渐渐僵硬的泥。大约两小时以后,电灯突然亮了,很久不亮的灯,二十五瓦有了一百瓦的亮度。知青们蒙住头说:“快灭灯!再睡一分钟。”生产队长拿手掌拍窗上的破玻璃说:“装个啥,吃肉的时候咋不往回缩呢,都上场院夜战去,来电了知道不?”知青说:“你的老鸹爪子拍掉一个玻璃碴儿,也得给我们装块整个儿的!”生产队长不拍了,直接进门舞动着。

知青们扯着破大衣向黑暗里走,有人说:“我们这是戴镣长街行,革命烈士英勇就义了。”郭永问王力红在哪儿,女知青说,没来,说腰疼了。想想给王力红称肉,大家又快乐了。每人学王力红喊叫一遍,每人的模仿都不同。

郭永说:“王力红真是个宝儿呵。”

现在,王力红在黑暗的集体户里穿衣裳,她靠住墙,想自己的事情,谋划明天早上找哪个领导。王力红把裤腰提到很高。她对着墙说:“连刚下来两天的小屁孩儿都欺负我,我快成疯子啦。”

69.橡树底下

山上,略微向阳生长的大橡树都红了,两株红树下面呀呀地坐着红垃子屯保管员刘青的女儿。那是一只元宝形的筐,蓬蓬地垫了包玉米的乳白色嫩叶。半岁大的孩子拍着筐沿,从她的角度看天空,它像絮在玉米叶中间,一块剪成圆形的蓝布片。

孩子有时候看见刘青拿袖子擦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又往玉米楼上举棒子,他的一溜结实的腹肌都露出来。孩子还看见她母亲,正用大拇指的指甲试镰刀,这种时候,母亲会把舌尖吐出一点儿,显出了做事情前的极度认真,显出她要干一件精细入微的活儿。孩子看见马车来来回回,转动着有大斑纹的黑橡胶轮子,马们很多的细腿,嗒嗒地走。金黄的玉米棒子堆上了玉米楼,饱满的玉米粒掉在场院的硬泥地上,活蹦乱跳地。刘青的女儿就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间,一会儿哭一会儿玩一会儿睡觉。

刘青拿着几条粗麻袋走。他女人叫住他说:“听人家讲,全锦绣的知青要开会了,收了庄稼就开。”刘青说:“和我啥关系,我不是知青。”女人说:“那你是个啥!”刘青说:“我是社会主义新农民。”女人说:“你死心眼儿吧,新农民!”刘青说:“不跟你说,我跟我儿子说话去。”他往大橡树那儿走。上午树还通红的,一个中午,红叶落了一半,现在,最红的是树荫下。

女人夸张地迈开步,往庄稼地深处怄着气走。女人说:“死犟眼儿,非要把知青说成农民,把姑娘说成儿子,拿这傻人咋整呢!”

刘青把一根玉米棒子放在装孩子的筐里,他说:“儿子,这就是粮食。”

孩子抱起玉米棒子想啃它,可惜她的嘴巴太小,又没生牙齿。刘青像欣赏一幅年画,欣赏女儿和玉米棒子。

女人使劲地朝树底下喊:“家去烧火了!”

70.马列写诗和吃鹅肉

马列下地干活,一定在口袋里装一个线钉的小本子,休息的时候,顺手写几个字。田家屯七队的农民说:“你写些啥,朗一段来解解闷儿。”马列本来歪在乱草里,腰像灌了醋精一样酸,说到朗诵,马上直直地站起来。马列翻开本子读出两句:

脚跟站田头,心想全世界。

农民说:“脚跟站前头?那咋站?脚跟朝前,脚尖朝后,那不是颠倒了!膊罗盖儿朝前啦?”马列想解释,田头,不是前头。但是农民看见送水的人颤颤地扇着扁担来了,全拥过去抢水上漂着的瓢。

锦绣农民下地劳动分成几个时间段,从早起下地到吃早饭是第一段。公社的干部们执行公家的规矩,吃了早饭才工作,他们出门的时候,农民已经第二次下地了。锦绣公社的王书记带上他的镰刀到了田家屯七队。镰刀是王书记父亲留下来的,刀只有一根手指头宽,锋刃发青。王书记象征性地割地。田家屯七队的队长和会计在屯子里织布梭子一样跑,找干净的人家派这顿午饭。一会儿,王书记跟着拉谷子的马车回到屯子里,他说:“四两粮票二毛钱,老规矩。”队长说:“你还割了一头咱庄稼,合五个工分,还不值晌饭钱,掏不掏都中。”这个时候,场院上的高音喇叭响了,田家屯的广播员说播送田家屯七队送来的稿件:“秋风浩荡红旗吹,公社书记到咱队,手舞一把小镰刀,丰收喜讯惹人醉。”王书记仰望着喇叭笑,他说:“写得真的好,田家屯还有这样的人才?”队长说:“八成是具体户的小马写的,平常就他好这一口儿。”王书记说:“去招呼他过来,我看看他啥样儿,写得好儿,还一把小镰刀,观察得细呀!”队长马上喊人去集体户。

马列说:“真不是我写的。”

队长说:“是不是你,这阵儿你得给我顶上,又不是杀人放火,你怕啥?”

王书记上了炕,红亮的小炕桌摆上了,白糖水沏了一碗。王书记从窗口叫队长和马列。满屋子都是肉香。马列脖子僵硬地坐下,正对面炕里是毛主席穿军装招手的年画。队长刚坐下就说:“队上烂糟的事儿没办,马列好松儿地陪书记吃。”队长急急地夹着衣裳走,他想着自己家里收白玉米,他家灶上还没点火,女人正在地里,膝盖下着力压紧玉米秸捆,队长看见地里劳动着的女人破马张飞地满脸头发。然后看见他的儿子在玉米地里爬。

马列低着头吃饭,大碗里的肉浸在透明的油汁里,屁股下面炕热得厉害,两瓣屁股轮换着,不敢踏踏实实地挨住炕。

王书记说:“第一次听说叫马列的,你的官儿比咱毛主席都大,老资格革命家。”王书记又说:“小马慢点儿吃,只要好好干,前途是光明的。”

马列答应着,头上冒汗。

画上的毛主席想:这个青年人太紧张,这个小干部的派头摆得大喽!

王书记说:“招工的消息到了,你知道不?”

马列说:“我刚下来半年,没资格参加。”现在,马列光着两只大脚在地上找鞋。一条黑黄毛相间的狗正趴在王书记的胶鞋上睡觉。马列终于逃出来了。门外站了一个男孩,两只漆黑的手正抓一只油亮的鹅脑袋啃。马列才知道他刚才吃的是鹅肉。在井台上喝了半柳罐斗凉水,马列渐渐平稳了,回集体户先掀锅,找玉米面饼子。

炕上的人全在午睡,个个睡得正幸福,像太阳地里晒着的大甜瓜。马列躺下嚼饼子,干硬的金黄面渣落满枕头脖颈和脸。马列终于慢慢自在了。

71.高长生使风声更紧急

知青们说:“天老爷,我的腰呵!”

农民说:“人到了三十才长腰眼儿,你们还差十好几年呢!”

知青用镰刀的木把用力击打腰眼,身后明显发出闷闷的声响。知青说:“这不是腰是什么,还能是大腿?”

知青们捶打着腰进了炊烟贴地的荒甸子屯。光秃的院子里正有一个陌生人在擦脸,毛巾雪白得简直不是凡人用的,白得扎眼。集体户的屋前屋后全是香皂气味,刚泼出去的洗脸水满院冒着热气。

知青们说:“你是谁?哪个绺子的?”

洗脸人说:“我是高长生,就是这户里的人,公社名册上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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