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渺坐在三叔家的炕上,看三叔拿一把刮刀给十岁的儿子剃头,三叔用力按儿子的脑瓜,还骂他自己的儿子脑瓜长得不圆。张渺刚来锦绣的时候,受伤的腿还没好,走路是拐的。在火车上他不断跟住乘务员,很怕坐过了这个无名小站。锦绣是张渺最后的收容所。乘降所没有站台,下火车的人要直接从火车踏板跳到路基上,伤腿使张渺坐着碎石头滑出很远。现在,腿好了,屯子里的孩子经常要故作惊奇地看他的腿说:“不瘸了?”三叔和三婶总在吵架,屯子里的人都说男孩长得不像三叔,像另外某人。农民喜欢端起脸蛋看那孩子,甚至看他的耳朵,说那耳廓是野地风吹的,那么大。然后,他们很神秘地走开。张渺看见屋地上有点儿黄的头发。三叔带着厌弃说:“毛管儿不亮。”
张渺走出三叔家的院子,傍晚的光里,一辆拖拉机把去镇上的人都拉回来。张渺想:真是一马平川呵。太阳又白又大又凄惨,落进了玉米漫漫无边的新穗之中。
张渺十六岁到离国境线很近的山区插队,沿着水稻田埂走出一里,是划分两国边境的一条界河,秋天落净树叶以后,河对岸新粉刷过的房子都看得清楚。有一个中午,张渺吃了两大碗大米饭,是上午刚上场脱了壳的新米,越嚼越甜的米。张渺又到锅里盛了第三碗,张渺把发出莹光和香气的米饭放在自己的木箱子上,他说:“我箱子上的饭,等消化一会儿,回来还要吃。”张渺想消化得快一点儿,他向着河走,白亮阳光的河表面有一层很温暖。潜进水底,能见到石头和草根,水流舒服地推着人走。突然,岸上有人靠近河,紧跟着张渺游水的节奏走,两条粗壮的小腿和白胶鞋。他听见有人用朝鲜话叫他上去。张渺放掉胀在短裤里面的水。他站出水面说:“干什么,跟腚?”跟住他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五个或者六个,向他说听不懂的朝鲜话。张渺四处找他放衣裳的石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整个中国的山脉稻田房屋树木都在河对岸绿油油的。张渺想:这条小破河儿,我使劲一跳,也能跳回我们那边去。但是,手臂被冲上来的人强行扭住。河滩空地上的风使几个揪住他的人的裤裆呜呜地响。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张渺才明白,他被当成了潜伏过境的间谍。身下全是稻草,两个膝盖疼得再不敢弯曲,在草上能摸到自己发黑的血。张渺想:小命不如一根草。几个月以后,张渺被人在肩膀上狠狠地推了一下,说明他自由了。张渺向他望了一万次的小河和集体户走,河面已经结了冰,集体户的泥房子在太阳下面显得很黄,很暖和,刚贴的玉米面饼一样。张渺无论如何都走不快,两条腿拐得厉害。一个用围巾包出很大的头的人瞪大了眼睛盯住张渺,张渺突然害怕了,好像一个失忆的魔鬼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手里端一瓢热猪食的女知青站在院子中间的白雪上。女知青说:“你叛国投敌了还敢回来!”
张渺说:“我不是!”
女知青说:“原来山上的信号弹都是你放的,我们都知道了!”
张渺说:“我什么也没干过,除了叫唤,连中国话都没说过。”
知青们都出来了,他们说:“是呵,在那边全用朝鲜话招的。”
知青们点着松明开会,黑烟像乌鸦飞过去。知青们决定把张渺正式交给上级。第二天,他们要给张渺挂叛国投敌的木牌,两个力气最大的知青到铁杠上弄直一条锈铁丝,准备用铁丝穿木牌。张渺到寒风里解手,看见冰路上开来一辆轮胎缠铰链的运煤卡车。张渺只尿了半截,马上兜住大衣,翻过矮墙,疯子一样跑过有玉米根茬的大地。雪烟掀起来,张渺摔倒在雪上,但是他用牙齿咬掉手套,他要尽快徒手抓住卡车的任何一处,哪怕是铰链。驾驶卡车的中年人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挂在踏脚板上。这个时候,张渺的手和冻铁板粘连在一起,卡车踏脚板揭掉了手心的一层皮肤。三天以后,张渺拐着腿走过城市火车站广场,他的脸上满是眼泪,看见城市里的烟囱,他开始哭。上班的自行车流愤怒地向他响车铃。他们说:“你不要命了,屯二迷糊,疯子!”张渺在家里躲过大半个冬天,在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放一只尿桶。春天了,父亲给张渺倒过尿桶回来说:“去你三叔家种地吧,记住对什么人都不能说你是知识青年,风筝留个线头在人手里,早晚给人家逗下来。”
张渺到锦绣找到三叔。农民都问:“这是你啥人?”三叔说:“山那边一个侄子,那边屯子闹瘟病,怕沾上,投奔我了。”
张渺在锦绣的一马平川上走到太阳下落,大地的颜色明显深些。南、西、东三个方向都能看见远处的一间知青集体户。张渺想:三叔总说他想人前显贵,谁给我恢复知青的名义,就是我最大的人前显贵了。张渺沿着原路回三叔的家,鸡鸭鹅都扑着翅膀找自己的窝。大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伤心?三叔拦住张渺叫他去后菜地里说话。后菜地搭满黄瓜架。三叔说:“我总寻思我养的这小子是外秧儿(非亲生),赶车的王三响,漏粉的张选贵,你看哪个像?”
张渺说:“都不像。”
三叔很愁闷。他说:“除了这两个,没啥闲人了!”
46.两颗流星划过
金榜一伙沿着火车铁轨走。本来,这天的上午,他们都在烧锅的北地里铲大草。金榜说:“浑身肉皮子发紧,真想放点儿血。”现在,金榜悠闲地踩着枕木走,他的裤子口袋给十几条黄瓜撑成了马裤形。云彩的遮挡使阳光不能均匀地照在大地上,南面的山正在阴影里,一片青黑的山脉,像贴住天边奔跑的野兽群。
金榜说:“谁能看见马脖子山上的陈晓克现在正干什么?”
有人说:“搬石头,他们户那伙傻大黑粗的小子都撅那儿搬石头,干得驴脸淌汗。”
金榜说:“我看他正对我们吐唾沫,他说烧锅那几个又上乘降所了,不能坐火车回家,丈量火车道过瘾呢!”
杨小勇问:“陈晓克离我们多远?”
知青们说:“十多里。”
后来,金榜他们坐在枕木上,用小刀石子在积木上刻字,刻他们这一生看过的连环画书名。后来,他们又想到城市里的父母。金榜的母亲来过信,她又回到学校教书,父亲还在一幢五层大楼里面扫走廊。刘洋的父亲一直在副食品商店里卖酱油,戴蓝布套袖,三只木桶上挂着白铁的提漏。小王的父母都在一间眼镜商店,为又一个孩子中学毕业即将下乡而发愁。张翔实的母亲是医生,参加一支医疗队去内蒙古草原了。秦士红不想家,因为父亲干过国民党。杨小勇没有说话,他不想提起自己的事儿,母亲去世,父亲瘫痪在床上。杨小勇有意坐到远一点儿的枕木上,用石片刻出一把驳壳枪。刻得相当深,估计火车跑十年也磨不平它。这个时候,开向城市的火车来了。蒸汽机车的头喘着粗气进站,没有一个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整列火车都关着门。靠近乘降所的车门突然打开,三个人给推下路基。火车上的乘务员是个年轻的男人,伸出头来说:“没有钱坐的什么车,当火车是你们家板凳!”三个倒霉的人和滑动的石子一起滚到杂草里,火车隆隆地启动。
金榜拍着马裤里的黄瓜们笑了,笑得阴险毒辣。现在,那三个人站起来,两伙人都看出对方是知青。
金榜说:“哪个绺子的?”
三个人赶紧说:“都是一个绺子的。”
金榜说:“少套近乎,老子在这儿忍了两个多月都没回家,这仨孙子美的,扒上火车就想回家了。”
三个人想:遇上奓翅儿的啦。
金榜几个手里都握一根黄瓜,大口咬着,逼近三个知青。他们脚下各有一条扎紧了口的面袋,塞得鼓鼓的。其中一个人抓住面袋想逃。金榜停眯眼端详他,刺刀一样。
金榜说:“大酱色儿的趟绒裤子,白底懒汉鞋,打扮成了市里的街溜子,熊样。我问你,谁让你穿得这么好,让我看着不顺眼!”
金榜突袭这人的肩膀,想抓住他,没想到对方也手脚利落,退到路基上,双手各抓了一把石头子。
一场石头战,三个人退着越过路轨,冲进一片高粱地,被踩断的庄稼迎着人清脆地倒伏,高粱的头乱晃。金榜几个坐在枕木上扔石头,吼得声音很大,根本没想追赶。高粱地里闷热,他们不想钻进去受苦。现在,三个面袋都被抓住底倒空,遍地青辣椒、茄子和豆角。金榜他们每人吃了一根茄子,把菜堆成锥形,堆成尖尖的坟墓状,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乘降所。赶着农民放工的时间,他们到队部后面的壕沟里拿出藏好的锄头,装成刚刚铲完地的样子,回集体户见到杨小华贴的金黄玉米面饼,个个都说饿了。
三个知青在高粱里转了很久,才找回了乘降所,黑瓦房下面坐一个胸膛干瘪的李铁路。
三个知青问:“叔,这是什么地方?”
李铁路说:“这叫乘降所。”
三个知青感觉这名字很怪。他们问:“这地方怎么样?”李铁路说:“好哇,一马平川旱涝保收的好地方。”三个知青见到他们的菜居然没给全部踩烂,他们提出把菜都留下,希望李铁路能送他们上火车,他们把所有的衣袋都翻出来,证明全身上下没有一分钱。
李铁路说:“我算个啥,除了这身铁路皮,啥也不是,菜背回去给你们爸妈吧,车票,我给你们起。”
三个知青想:在这个名字奇怪的地方遇上好人了!
夜里,天空黑得深不可测,有一颗流星飞快下落,马上又有第二颗。起来解手的金榜吓了一跳,坚硬的风正顶着脊梁,大地里所有的植物都在说话。金榜想:流星,又有两个大活人杆儿屁(死掉)了!
47.李铁路的儿子满不在乎
坐了一天汽车一天火车,李铁路的儿子建国到了锦绣。能看见的只有庄稼,没有山峰密林、野鸡野兔、山葡萄、山梨。李铁路的儿子想:这地方能好到哪儿,屎窝挪尿窝吧。李铁路拉住儿子说:“壮啦,能把我装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健壮,他想摸一下儿子的肩膀,但是又犹豫。李铁路想:不合适吧。儿子的肉,在他的眼前发着光。李铁路又想:要出多少力气,才能练出这一身牛腱子肉?
李铁路的另一个儿子没有来,做民办教师,说学校离不开。李铁路早在乘降所门前生起铸铁的火炉,不断地揭开锅翻着一条马肉,他突然感到乘降所是他的家了。李铁路的儿子蹲在夕阳里看眼前的玉米地。李铁路说:“吃肉,换衣服,跟我上公社去。”玉米地已经紫黑了,儿子还呆呆地蹲住,不转回身。
儿子说:“这地方,没我们山里好。”
李铁路说:“你们哥俩来了,这地方就跟咱家一样。”
儿子说:“我的家不这样,谁家挨着庄稼地!”
乘降所里只有一张硬木床,李铁路把床让给儿子,他去睡桌板。儿子说:“你这儿没炕?”他四处翻找,好像没有炕不能睡觉。李铁路把自己的衣裳和儿子的衣裳全洗了,用高粱秆夹在柳枝上,它们像一圈士兵围住乘降所。李铁路先躺下,白炽灯吊得很低,烤着他的左脚。李铁路抚摸身上松弛的皮肤,好像拉扯一件贴身衣裳,嫌它起皱了。
儿子说:“我们那儿好几个小子都接班回城了。”
李铁路随口说:“接谁的班?”儿子说:“还有谁!”
李铁路明白了,蜷着脚,把灯给灭掉。
儿子说:“要不,我接班,要不,我回山里,坚决不上你们这个熊地方,平乎乎的一点儿没意思。”
李铁路从头下摸起枕巾围在腰上,推开门到月亮地里。李铁路想到,他穿胶雨衣给一炕的人和一排臭鞋扑通地跪下。李铁路感觉脚跟软了,他坐在白光光的土里,大地洒了白银屑一样。儿子站到乘降所屋顶的阴影里说:“爸,你别吓唬我。我明天就走!”
儿子说过这话,蹬着哗哗响的石子上了火车轨道,往远处走。月亮升得越高,投在大地表层的光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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