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玲有点儿怕,想躲开。农民举起树枝抽着风说:“哪有我们老具体户唱得好,根本不如!”说过这话,他气愤地往一片低矮的菜地走了。
书记听了几个节目,他说:“中了,今儿个到这儿,劳力都下炕,让人家拆行李,以前老具体户叫样板戏户,现在不兴了,咱叫文艺户行不。”人们乱蓬蓬地找鞋,女人都说要回家烧火,她们走得比男人还快。半路上遇见赶鹅回集体户的李英子,她们拉住她说:“英子,说实的,新来这帮唱不过咱老户。”然后,她们飞快地回家。快落下去的太阳光照耀十几只鹅,它们全挺着脖颈,好像各穿着一小块灰褐色的锦缎。
关玲问李英子,附近有没有叫团山的地方。李英子说:“东南,离锦绣一百多里。”关玲告诉李英子,她姐姐在今天插队到团山公社,她们是孪生姐妹。李英子问她,为什么姐妹两个不下到同一个公社。关玲说:“我们都想分开,将来比比,看谁干得好。”灰鹅进了院子,低头吃着脚下的泥水,后来,都挤到鹅食盆里,把鲜菜叶甩到自己的额头顶上。关玲站着,看见太阳下落,她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太阳被地平线吃进去。后来,她看李英子在门槛上坐住,非常细致精准地卷一根纸烟。关玲想:我要学会抽烟!今天就学。
团结七队集体户的新知青互相都很熟,他们是城市里同一所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天黑了以后,关玲告诉李火焰:“我抽了一根烟,自己卷的。”
李火焰很吃惊:“抽烟?不要你的嗓子了?”
关玲说:“这地方人人都抽烟,也没遇上哑嗓子。”
李火焰说:“你不是男的,学什么抽烟。”他手里拿着一只有水渍的空脸盆,把淡淡的月亮的寒光反照在关玲的身上。关玲拿着新锄头到房子里。关玲想:半年以后回家要让妈和姐吃惊,怎么连抽烟都学会了!田野里有什么小虫叫,所有的人都睡得踏实。
17.在野地里呼喊
金榜的裤子湿了半截,其他人也一样。现在金榜一伙趟着五道沟走,他们从金光闪烁的水道回了锦绣。杨小勇走在最后,肩膀上搭了一条关鼓的裤子,裤腰和裤脚都扎紧了,里面塞了一些野生水芹菜。它们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腿,软软地。金榜没穿黑衣裳,但是他在锦绣的绰号叫“黑大氅”,因为他在冬天穿一件长及地面的黑大衣。
杨小勇说:“我看马脖子山像一块肉。”知青们都停下来看远山,它在傍晚里像微微飘着香气的烤肉。金榜的帽檐里面塞了五块钱,是赌赢的。在锦绣西北方的公社。上午,偶然看见路边有集体户,正聚了人在打赌。一只饭碗里放两个纸团,分别写了鸡和狗,要蒙住眼睛猜测摸到手里的纸团上写了什么字。金榜他们事先说定,赢了不停留,拿上钱买肉回集体户,吃水芹菜馅饺子,输了撒腿就跑。烧锅集体户的六个男知青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为了奔跑,每个人都提前扎紧了鞋带、腰带,只等着狂奔。金榜说自己手气好,由他去摸纸团,其余的人都看准了逃跑的路。金榜连猜中两次,从一个下巴很长的知青那儿拿到五块钱。金榜说:“不玩了!”事先做的都是奔跑的准备,所以赌赢了他们还是飞快地跑。
有了钱,却找不到割肉的地方。天晚了,炊烟四起,肉都煮在锅里。在旱道上,金榜他们看到公社小协理员,正试骑一辆自行车,前后轮子上扎了红绿的绒毛球,车跑起来,绒球飞转,小协理员像马戏团里的杂技演员。小协理员看见金榜说:“逛荡到哪儿去了?”金榜说:“北边。”小协理员说:“我看,你们还是多出点儿工,你们是不是不想回去了。”金榜说:“回去也是那味儿!”小协理员说:“总比耪地强。”
五道沟的水弯曲着经过荒甸子,在靠近白碱地的甸子附近,有一个大的院套,是锦绣敬老院,九条狗同时听见陌生的脚步在接近,它们把脑袋从木栅栏的门里伸出来,眼睛放着凶光。狗们看见一伙衣衫不整、头发蓬长的人,狗的心里松懈了很多。狗想:要饭的!金榜扔了几块土坷垃,狗还是不咬。一个知青说:“狗嫌我们没有人味儿。”金榜说:“我没碰上过咬我的狗。”这时候,一条黑灰皮毛的大狗走过来,金榜说:“没有吃的给它!”他摸了摸狗的头,试到了它浑圆的头骨。敬老院里面走出三个老头,呆望着眼前的人影和庄稼,好像把人和庄稼全混沌在一起。人也是庄稼,庄稼也是人,狗们围住三个老头欢快地跑。
杨小勇说:“什么时候回到家,眼睛都饿绿了。”几个人按住杨小勇要看他的眼睛怎么绿的,结果发现每个人的眼珠都不是纯黑色,瞳仁四周有一些细绒毛。他们说,以前不知道,这么小的东西这么复杂。知青们互相看过眼睛之后,向荒甸子走,孤零零的草丛和泛白的土地延伸到很远。大地沉落的地方,有一些残断的土墙,这是过去烧锅主人的房产,听说四角各立一幢灰砖砌的炮楼。斗地主的时候,一夜间给附近的农民拆了砖,地主也给枪顶着,打死在这片甸子上。农民忌讳黑夜里穿过荒甸子,他们说那是给鬼留的地界。金榜平举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瞄准,想象着三十米外穿着闪光缎袍的地主跪在草地上颤抖,金榜模仿枪响喊:“叭!叭叭!”
太阳的力气软多了,离地面还有一个人高,它已经精力衰竭,荒地上一片沉金的颜色,东天的云铅灰深蓝,笼罩着镶金边的大地,几个知青一起狼一样呼喊: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背着一裤子水芹菜的杨小勇看见这喊声往四处蔓延。他把四面八方的都看过一遍,发现荒甸子屯附近在起一幢新房子,有人正骑在起了脊的房梁上,像假山上的猴子。知青们提着喉咙说:“看看那只猴儿去。”
坐在房上的人是荒甸子屯的退伍兵,戴一双白线手套,手里捧着一块红瓦。给他帮工的人都坐在草上,传递着瓢里的凉水喝,然后,又都跑到一百米以外的林带里去解手。退伍兵坐在梁上生气,他说:“解个手跑那么屌远!不就是撒泡水吗?”金榜他们在找锅或者盆,根本不去看那个荡在空中两条腿的退伍兵。
金榜说:“房都上梁了,没杀口猪?你那五个手指头也并得太紧了点儿。”
退伍兵说:“忙乎完了,能不杀猪?”
又回到地上坐着的农民恶狠狠地冷笑。
金榜说:“操,你是不着急住,还是不懂规矩?”
农民说:“不沾油腥,焖一锅高粱米饭都没抓把红芸豆。”
金榜说:“那还给他干,还不家去吃烙饼?”
退伍兵上了火气,从房梁中间往下跳。金榜他们每人捡一整块红瓦,清脆地摔碎在地上,然后向着荒甸子深处慢悠悠地走。大地正变成紫黑色。退伍兵没敢骂出声。
18.精神病患者
有一块云彩有意地跟住陈晓克赶的牛车走,云彩越走越黑,后来下雨了。陈晓克和小刘顶着垫车板的肮脏的尿素袋子,云彩超过了牛车向西走,陈晓克重新戴上军帽,用奇怪的尖声唱歌:
我坐在牛车上,
低头思故乡。
松花江水后浪推前浪,
知识青年奔向远方。
我坐在油灯下,
低头思故乡。
灯儿随着风儿动,
幸福的以往让我难忘。
刚刚下过雨的云彩又远又红,而且透明了。
小刘说:“户长,唱得太惨了。”
陈晓克说:“这还不算惨的。”
他跳下车,跟随着牛车的节奏唱另一首歌:
眼望秋去冬又来临,
雪花飘飘落。
世上人嘲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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