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队伍白白等了半天,公社小协理员跑出来说:“今个儿没化肥,再过个一半天,都先家去吧。”戴草帽的张渺抖着缰绳,马车调转回去,他对沈振生说:“我道儿远,先走。”
沈振生赶着车继续向前走,离他的乘降所后屯更远了,柳条沟完全暴露在晌午的太阳光里,家家的泥烟囱都在冒烟。沈振生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彩色的童话书,他勒住马,辕马听话地转回头,辕马想:现在对了,家在后面,你不认家了!
回去的路上,没遇见一个人。沈振生对马说:“哪怕咱拉个捎脚的,跟咱说说话。”
26.月亮的光
锦绣最偏远的地方是红垃子屯,只有十几户人家,山把耕地分隔得很远。到远的地里去干活,中午不能回屯,人们都在身上装两个玉米饼夹条咸萝卜做干粮。现在,放工的人贴着山走得急,因为天色变得快,十分钟就黑透,银河宽阔得吓人,迎在头顶上。放工的人里,只有刘青身上有响动,他带了一只白铝饭盒。1965年,刘青刚到红垃子屯,白铝饭盒和手电筒,都很稀奇,当地还没人见过。
红垃子屯队长追上刘青说:“刘青,你刹刹后,我跟你说话。”刘青闪在山路边榛树丛里,山上有成对的野鸡追逐着横飞过去,非常怪地叫。
队长说刘青屋里人生了孩子,家里炕上都要人照看,队里老保管眼睛脑子都不行了,没私心的保管员不好物色,他让刘青做保管员。
刘青说:“我干一段,你找更合适的人,照我的心,还是乐意跟大帮劳力下大地,你也挡我。”
队长说:“中。”
刘青的女人是大队学校的民办教师,父母都是农民。她坐在热炕上,围着棉被,连两只耳朵都用花毛巾包裹着,她怕月子里受了风。刘青以为蒙得密不透风很可笑,他进了门就会开门开窗,然后把稀软的孩子捧到月光银河下面去。妻子说:“外面有风!”刘青说:“我知道,有风好。”
锦绣的知青虽然很少有见过刘青的,但是,人人都知道红垃子屯有个扎根的傻×劣士。自己背着书本行李,高中毕业自愿下乡。由城市来的火车进入锦绣前先要穿过隧道,山在隧道出口止住,大平原从这里开始。当年的刘青找乘务员问:“同志,火车走的这是什么地方?”乘务员说:“谁知道。”刘青决定火车一停下来他就下车,在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做一个新农民。刘青在乘降所下了车。
刘青的女人喊:“风呵!”她的本意是叫刘青和孩子,听起来却好像在吆喝风。在山上看见的月亮,比平原里见的大得多,这才是真的月亮。
刘青翻出箱子里压了很久的书,才看了一页就困。妻子说:“书生哪有又下地又念书的。”刘青把油灯摆得很高,故意坐直了看书。妻子说:“当保管好,夜里能念书。念书才出息。”刘青说:“种地也一样。”
27.为了儿子
李铁路拉弓那样换上一件干净的汗衫,白的。推开门,太阳照得这个人亮堂堂。李铁路决定要到锦绣公社去。通过一些曲曲弯弯的榆树向着土路走,心里不稳妥,有被悬挂在树尖上的感觉。李铁路进了小镇,闪在公社大院门边,看见满头哗哗响着绿叶的快杨。靠近公社西厢房窗下,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正在拔鸡毛。李铁路围绕公社外墙转了一会儿,心更不平稳了。几个人永远在拔鸡毛,刚才脸向着西南叉着腿的人连姿势都没变,那人是赵干事,捏着全锦绣知青命脉的人物。就在李铁路给自己加着胆,想进去的时候,背后有什么人喊了一声:“沈阳铁路局那孙子!”李铁路再没敢往前走,闪到路边的沟里。李铁路想:先回吧,得罪了老农民也了不得。
又过了一天,李铁路早上起来,穿一套压在床铺下面的铁路制服,又去了锦绣。路南边乘凉的农民直直地望他,连他自己也感觉穿上这套制服像个怪物,全身上只有五颗金属扣子在闪。李铁路又返回乘降所。坐在半黑暗的屋子里他才感觉慢慢收回了要跳出去的心。
李铁路努力了几次,乡下的路反复走,始终都没有进入锦绣公路的大院子。
乡下的太阳烤着心焦的李铁路,烤着火车路基下面每个碎石块,李铁路相当不好受。
两个弯低了腰的知青兜着衣襟沿着路轨跑,一直逃进玉米地。追赶知青的农民站在路轨上,有三个人,都提着锄头,他们朝四处骂:“祸害人还咋祸害!整棵庄稼架脚踹,这不是牲口吗,牲口蹄子也没这么毒!”三个农民不骂了,低头看见手里举着湿衣裳的李铁路,狠吐一口唾沫,好像李铁路是知青的同谋。
躲藏在玉米地里的知青踩了什么动物的粪便,在他们周围几米之内散布着恶臭。他们向玉米地深处钻,想从坏味道里逃出去。大地上重新平静以后,他们跑进了低矮的谷地,怀里的十几根高粱乌米全都掉下来。
一个知青说:“这玩意儿不甜不香不脆,其实没什么意思。”
另一个知青说:“也比没有强。”
每人吃了两根,舌头全黑了。剩下的乌玉米都像扔手榴弹,甩到谷叶深处,由它们自行腐烂。两个知青轻松地向乘降所方向走,正好有一辆载货的火车经过,他们突然狂奔,追赶了一阵货车,向它扔无数石块。火车根本没感觉。
李铁路见到追货车的知青,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有两年,他没见过他们,没叫过他们的小名。李铁路想:猛然让我叫他们,怕都叫不出口了!火车带动起气流,掀扬着李铁路的衣裳头发,还有路轨两边的庄稼。李铁路对着蜿蜒远去的火车突然喊:“建军!建国!”
一个知青停住说:“谁,喊什么?”
另一个知青说:“喊个屁,你爷爷什么时候叫过那屌名。”
说过了这些话,他们才消失。李铁路把刚晾出去的湿衣裳穿在身上。李铁路想:我为了儿子,我天经地义。湿衣裳贴住扁瘦的胸脯,他又往锦绣去了。
28.站在谷地里生气的退伍兵
农民家里起了新房子,下面一件大事是盘炕。有了炕,房子才有意义。农民的吃和睡都在炕上,被子在炕上,四季穿的衣裳装在叫炕琴的柜子里,柜子也在炕上。退伍兵的新房别出心裁地起了房脊铺了大红瓦。在锦绣,它简直像宫殿一样。他要请人盘炕了。
退伍兵往炕上端泥,他做活的时候尽量收攥住左手,因为缺了两个指头。农民偏偏要问他的手。退伍兵说:“我是光荣负伤,荣誉军人!”农民都知道,退伍兵每个月都要上县城去领补贴。但是,农民装作不知道。抹炕的农民倒退着,把泥摊平。他说:“你举炸药包了?”退伍兵说:“雷管。”抹炕的人说:“针管儿见过,没瞅见过雷做的啥管儿。”
锦绣的人都发现靠近荒甸子屯的东冈上,孤零零地起了三间红瓦房,砖砌的烟囱吐出袅袅的烟。农民看惯了三个人合抱粗的黄泥烟囱和平顶房,他们说:“整的洋事儿,烧包吗?”
知青金榜说:“我要跟退伍兵借他房顶上十片瓦,给咱们户搭猪圈棚。”团结七队集体户拉小提琴的新知青刚把琴弓搭在弦上,突然停住,他叫李火焰看庄稼地深处冒出来的红房子。陈晓克在马脖子山上,晴朗的时候发现了退伍兵的新瓦房,陈晓克说:“操,八个手指头的比十个手指头的强!”最气愤的是荒甸子屯的刘队长,他把家里留的好烟叶都倒在针线笸箩里,端着笸箩去了集体户。刘队长说:“抽上!”知青们都来捻烟叶,然后从上衣左面口袋,心跳的位置摸出卷烟纸。刘队长说:“你们说退伍兵他格色(特殊)不?”知青说:“太格色了,不是一般的格色,肉皮子刺挠了!”刘队长离开集体户以后,知青们喝了很多碗玉米渣稀饭,实在喝不下了,才出门,呼呼地朝南冈走。
退伍兵正在田埂上退退停停,从不同角度眺望他的瓦房。
知青们过来说:“听说你在城里不是当的一般兵,是在卫戍区?”
退伍兵说:“是呵。”
知青们追问退伍兵当的什么兵,退伍兵说站岗。知青让他详细描述卫戍区的外观,附近有什么建筑。退伍兵老老实实地说了。可是知青们突然笑得厉害。
知青们说:“你唬得了农民,唬不过我们,你站的那地方也配叫卫戍区,原来你是个冒牌儿。”说过这些,他们笑着往屯子里跑。有人故意喊:“说!哪个绺子的!”其余的人同时回答:“是许大马棒的。”
退伍兵很生气,唰唰地走在一片谷地里,带倒了许多谷子。早上起来,他跑到乘降所找李铁路,李铁路正在对着劈柴垛唱歌。退伍兵让李铁路帮他证明城里卫戍区的位置。李铁路说:“我还真不知道卫什么区,谁知道是哪儿,家里没有老婆,两个儿子都下乡,一年里头,才能回城待几天儿!”
退伍兵更加生气,一颠一颠地往锦绣走,迎面遇见骑车的王书记。王书记和刘队长和退伍兵都有远亲。退伍兵在山区老家没有了父母,才找到王书记落在锦绣。他没想到锦绣的人会欺辱他这个外人。
王书记说:“跟谁商量了,你起了那么扎眼的房子,叫谁也看不惯。你当你还是在部队?你和那帮集体户的不一样。人家还能走,飞鸽牌的,你是永久,不注意影响,你在锦绣待不了。”
王书记骑上车走远,腾出一直通到天边的谷地。退伍兵看见谷子不断的波浪,特殊地气愤。
(请记住本站地址:www.doupo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