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有几个人从旱道上俯冲下来,前面两个逃,后面三个追。农民说:“又是具体户的炸庙儿(闹事)!”靠墙晒太阳的知青们突然兴奋了,非常响亮地朝两伙人吹口哨。农民想:整的啥声儿?剜心。
唐玉清让两个同伴先走,说她还有点儿事情要办。她两只手捋顺着头发向东走,供销社东边是公社,再向东就是庄稼地。站住不动的两个女知青说:“她上东边干什么?”现在,那个方位升起一团白云彩,和大地比,这云彩太小了,大地是反扣过来的巨大盘子,有庄稼,有村屯,有树,有冈地和洼地。大盘子是彩绘的。
前一个秋天收庄稼的时候,唐玉清从外地转户到了锦绣的柳条沟,无声无息的一个人,行李箱子都是旧的。人们猜她在乡下五六年了。她经常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呆呆的,空心人一样。从来没人听唐玉清说过,她从什么地方转过来,好像她是从一块隐秘的地方落到了柳条沟集体户。唐玉清的箱子里有墨水瓶和笔,她腰上挂着钥匙,钥匙又挂着锁,唐玉清经常这样,伏到箱子上写信。三个年龄最大的知青在洗脸的时候说:“要走人,也先轮到我们!这条沟蹲了四五年了,想加塞儿不行。我们雪亮的眼睛容不得沙子。”
中午,旱道上的人最多,筐里装了盐和煤油的农民从怀里摸出玉米饼来吃。一个老头出现在旱道上,穿长袍,袖口垂着两只铁秤钩一样的手,老头的脑后留着一条花白的细辫子。晒太阳的知青都站起来,他们惊呆了,锦绣最后一个奇人,到1975年还留着辫子的顽固老头,正目不斜视地走进供销社,他要买二钱白萝卜籽。知青们抖搂着裤裆,感觉见了大世面,这个特殊的日子,什么人物都上锦绣了。
5.雄鹰
小刘缩在牛车里睡了一觉,天空正对着小刘的脸,出现了三片白云彩,像三个孪生兄弟。陈晓克脱了靴子,让太阳给他晒那双白脚。牛车走到冈上,全锦绣都摊开在眼前,绿毛毡一样的庄稼隔开了远处的村屯。小刘下乡以后,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看见这么宽敞的庄稼地。
两个光上身的年轻农民站在田埂上。肥大的裤腰裤腿把他们的上身显得又紧又小又结实。他们想看看旱道上什么人赶着牛车过来。陈晓克说:“看你娘的腿儿!”农民搓着红紫色胸脯上的汗泥,调转身,向玉米地里走。挨着旱道住的许多农民,都认识马脖子山的陈晓克,他打过最著名的一仗,被人从肩头扯掉了整条袖子,还瘸了腿。光上身的农民走进玉米地小声说:“穿得跟要饭的花子似的,张狂个啥!”
陈晓克突然用烧火棍狠狠捅了两下牛屁股,牛猛地加快了速度,它不明白为什么挨棍子。从很远的松树林后面都能见到,一头黄牛拉着车,四只蹄子同时离地飞奔。几分钟以后,牛慢下来。陈晓克说:“今天,要是赶两匹马出门该多好,一直站着勒紧缰绳,锦绣唰一下就到。”他以为道边上的农民是笑话他的黄牛车。小刘说:“怎么今天还有人下地?”陈晓克说:“他们铲自家的秧歌儿地。”小刘这才明白,他听人讲了两个月的秧歌儿地就是自留地。陈晓克像个哨兵,挺直了跪在车上,向四面八方眺望,没有望到一个人,东西南北,各望出了十几里。陈晓克想:干巴枯燥哇,还要交什么检讨,烦死人!
小刘圆溜溜的后脑,使陈晓克感觉小刘像自己一年以后将要中学毕业下乡的弟弟,陈晓克说:“小刘,咱们都从一个城市里下来,这叫一个坟头上的,锦绣这地方复杂,知青都分帮派,各有坟头,咱们户的铁男小红一帮是从矿山来的,是矿山的坟头。矿山算什么城市?地耗子一样天天下洞,男的是恶鬼,女的是妖精。在锦绣有两种人不吃亏,胆小的和不要命的。你记住我这话没错儿,你慢慢才知道我说的贼(绝对)对。”
小刘问:“户长,你说干几年能抽回去?”
陈晓克说:“半年就走人的都有,名册上记着,人根本没到锦绣的也有。像我,七年了,还坐着黄牛车悠。我这样的,都不急了,照样活得自在,哪个坟包儿不埋人呢。”
小刘想看看陈晓克的脸,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连回城都不着急了,但是陈晓克背对着小刘,拿烧火棍敲着车板。小刘在三月下乡,当时,向阳的坡上正在化雪,到处是湿滑的稀泥。小刘和两个女同学给送到了马脖子山,离公社最远的地方。马脖子山有七百米,或者六百米高,它的南面全是山,一座比一座高,高得不慌不忙,像楼梯的一层层台阶,那是其他公社其他县其他省。刚和马脖子山知青打过架的就是后一座山上的知青。小刘下乡那天,公社的赵干事给一个女同学扛行李,走在最前面,踩起来的泥一直溅到他自己的背上。小刘看见房子前面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男女都戴杂色长毛的狗皮帽子,凉风一层一层掀开狗毛。他们的脸上根本没有表情。集体户的窗户飞扬着破碎不堪的塑料薄膜,是钉上去防寒的。赵干事喊陈晓克,小刘看见叫陈晓克的人正往军帽檐里面垫一叠报纸,为了把帽子撑起,城里的中学生也这样弄。赵干事说:“马脖子山户一直没有带头的人,陈晓克你当户长吧。”陈晓克说:“赵干事,你耍我,拿我当猴逗?”赵干事把鞋底的泥都刮在门槛上,他说:“你干不干吧?”陈晓克把帽子扣在头顶上说:“干,我没说不干。”第二天早上出工,陈晓克对小刘说:“今天刨粪,把鞋带扎紧了,粪渣子灌进去我可不管。”出门之后,看见清晨里发出黑青色的后山,刚下乡的女同学喊:“那是什么,正跑呢!”陈晓克说:“叫什么叫,野兔子也稀罕。”站在结冻的粪堆前面,陈晓克把尖头镐刨立在地上,朝天上狠狠地唱了一句:“太阳呵,光芒万丈。雄鹰呵——”下面没有词了。天上飘着小米粒一样的雪。
现在,在牛车上,小刘想到陈晓克那嗓子干苦的雄鹰。
陈晓克问小刘:“检讨的检字怎么写?”
小刘说:“别问我,我提笔忘字。”
三片孪生兄弟般的白云走远了,小刘望着陈晓克想“检”字的写法,加个“土”字,加个“木”字,加个“手”字,究竟加什么?白云急忙向一片黑绿的松林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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