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修养
评论家们说,在每部小说里,都能找到作者的影子。
诗也是这样,在诗歌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诗人的人格修养和艺术修养。艾青说:“一首诗是一个人格,必须使它崇高与完整。”(《诗论》)英国文学批评家德昆西把风格称作“思想的化身”,强调诗人的主观因素对风格形成的作用。
一个诗人,在他创作中,必然有时因个人经历、思想艺术修养的局限而苦恼,也会因个人经历、思想艺术修养提供创作思绪而喜悦。
我们总是从作品的内容和艺术上去研究作者其人的。王安石曾这样评欧阳修:“如公之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奇……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风格和人格是一致的。我们读李白的诗,潇洒豪放,不正是他那无羁无束性格的体现吗?而杜甫翁的沉郁,高适、岑参“边塞诗人”的悲壮,不也是他们人格价值的表现吗?抗战胜利后,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期间,曾手录《沁园春·雪》一词相赠柳亚子。词在报纸上发表后,竟轰动山城整个知识分子阶层。以往,大后方知识分子对毛泽东了解甚少,以为不过是民间草莽英雄,可是,《沁园春·雪》中所蕴含的胸襟、气魄,所体现的才思、文采,使他们看到一个足以平治天下的“一代天骄”的形象。可知,读斯诗,可知斯人!
清人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闻一多先生也说过,那些无“仙骨”而妄学诗的人是“南辕北辙,必其无通日。”我们写好诗,不光要在字句上下功夫,还要在思想艺术上加强修养,这是写诗根本之道。
读诗二题
(―)含蓄
诗不宜直写,以含蓄为贵。常借他物概括,或指近事而含远意。郑谷《咏落叶》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满廊僧不厌,一个俗嫌多。”纷纷落叶满地,故归蚁难寻穴;叶落枝丫见疏,故归禽易见窠。虽未见“落叶”一类词语,然深秋之景,叶落之状,如在目前。含蓄之类,是用语委婉,令人回味,并非莫不可测。所指之事,必要明确。此诗之所以借蚁穴、禽窠来写落叶,是蚁穴常在树下,禽窠常在树上之故。既让人易领悟,又耐人寻味,这正是诗之佳处。难怪同样写富贵,古人推崇“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而不推崇“老觉腰金重,慵便玉枕凉”了。因为后者是直接写,不给人以咀嚼的余地。
(二)诗之典型
诗要在短小的篇幅内容进大量的内容,必须进行高度概括,通过选取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典型环境来抒发感情,进而达到表现主题的目的,特别咏史诗类,尤其注意到这一点。如古典诗词中常通过“金陵”、“赤壁”和“乌夜巷”、“朱雀桥”等典型环境来抒发对历史的慨叹。又如毛泽东词《沁园春·雪》中,抓住象征祖国和中华民族的典型景物“长城”、’大河”、“黄河”来表现祖国大好河山。通过历史上某个典型人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来概括悠久的历史。可见诗词的凝练也须借用提炼典型的方法,才能在短小的“窗口”中透视更广阔的社会现实和历史。
文贵简炼
行文力避繁缛而力求简炼,这是古今中外作家谆谆告诫我们的经验。我国早就有“惜墨如金”的话,清史学家黄宗羲为警策自己作文简洁,竟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惜字斋”。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是这样形容废话的:“他的道理就象藏在两桶砻糠里的两粒麦子,你必须费去整天功夫才能够把它们找到,可是找到了它们以后,你会觉得一点不值。”“裹脚布”的文章,就是这样,常要白耗去读者许多精力,又使人不知所云。
简炼,就量上说,能用最少的文字表情达意,不罗嗦。就质上说,语言含量大,概括的意思多。
使语言达到以少胜多,就要“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在这时,不要谙于己见,不忍割舍,要相信读者的理解能力,不必要把话说得一览无余。明陈继儒《读书镜》中记,宋朝南丰为陈后山改一篇数百言的文章,“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有时大削大砍是很必要的。
使语言内涵大,要通过对语言进行认真的辨析比较,斟字酌句,找到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来表情达意。老舍告诫我们:“他们必须学会抄近路,使之简炼。想起一组话,先别逐句写下来,而去想想能否找出一句代表全组,这就可以既省话又巧妙。”
简炼还要学会用质朴的语言表达,不绕弯子,不兜圈子。契诃夫说描写海,那是很难的。‘海大’,只那么一两个字,我觉得——好得很!”
“简炼是才能的姊妹”,语言简炼是衡量一个作家才能的标准,我们应在简炼的技巧上下功夫。
风格与流派
(一)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文学创作的两大根本方法,但二者在具体创作中,绝不是截然无所关联。王国维在探讨诗的境界时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所谓“造境”,即用浪漫主义手法创造意境,所谓“写境”,则侧重于现实描写。这里不仅概括出二者各自特点,亦道出二者关系。“造境”,必须以现实为基础,“写境”,也必须有理想。
我们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这是就各自作品的主体风格而言。《诗人玉屑·沧浪诗评》评李、杜二公:“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自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到: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但在具体篇章中,难免有不同风格手法的交替和借鉴。如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完全用写实主义的手法。又如杜甫《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项,一览众山小。”写得飘逸豪迈,似有李白风格。
任何艺术风格,手法相互借鉴、影响,才有作品的多样化。
(二)
在古典诗词流派中,苏东坡被称为是“豪放派”的代表,柳永则被称为“婉约派”的代表。《吹剑录》中还形象地评出他们的特点,说对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而东坡词,须西关大汉,执钢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但任何一种流派,总有一个形成发展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不能不受其它派别风格的影响。所谓的某种风格,总是相对而言。拿苏词来说,大体上是豪放的特点。前人评其词有“扶海上风涛之气(清·王阮亭语)”。晁无咎评云:“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竟冲破音律的束缚。陆游也说苏轼“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而,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胡致堂则云:“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远望,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柳永〉为舆台矣。”这里面虽有抑柳扬苏的倾向,却也概括出苏词的特征。如最能代表其风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被称为“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但他的词里也有“婉约”的特点,如《词筌》评他的一首《浣溪沙》词:“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评云:“子瞻有铜喉铁板之讥,然《浣溪沙》词‘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又如《蝶恋花》词中“树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句,王阮亭评云:“枝上柳绵,恐屯田(指柳永)缘情绮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髯直是轶伦绝群。”又如秦少游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读其词,比之苏词“婉约”得多。据《高斋诗话》记:“少游自会稽人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这是秦观《满庭芳》中的一句。前人评秦观的词以“婉约”为主。
各种流派风格,只不过是相比较而有区别,切不可执一端而诋其它。
(三)
王夫之认为:“身之所限是大门槛”。
任何诗人的创作不能不受他经历的限制。一个人的经历往往决定了他的创作题材、体裁,影响到他的风格的形成。当然这其中有文学修养的因素。但可以肯定,没有独特经历的诗人,形不成独特的风格。
唐朝诗人李贺的“长吉体”以其奇特的想象,鬼使神差的手笔傲然于世。李贺若不是早孤,生活困苦,二十七岁还无家室,又因避文讳不能考进士,空有才华抱负无由施展,不得不借“鬼、神、老、死”来抒怀排忧,形成诡异的风格。又如“边塞诗人”的作品,受戌边生活的影响,大都豪迈磅礴,抒发浓郁的爱国热情。如王昌龄的“不教胡马度阴山”、“不斩楼兰誓不还”;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又如杜甫和孟浩然,因生活经历不同,同是临眺洞庭湖,却写下立意不同的诗篇。杜甫因有半生干戈动乱的生活经历,又有忧国忧民的胸怀,因而写出“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曰夜流。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的诗篇,意境开阔宏丽。而孟浩然由于仕途不得志,诗中流露的是患得患失的个人伤感之情:“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泽梦,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二者格调高下自见优劣。
(四)
流派一词大概喻之于水。清人刘山蔚说:“统由水行於地,汇于归墟,而总为天一之所生,非支流别港之所得,偏据以为名。至於四渎百川之既分,分而溢,溢而溯其所由出,然后称派以别之;派者,盖流之馀也。”(《江西诗社宗派图録》)流派有渊有源,有合有分。流派众多是文学繁荣的象征,但没有必要非要扯起流派的旗帜争一席地位。清潮流派可谓多矣,真正站得住脚的可以说“代不数派”,而真正有风格的作家可以说“派不数人”。况且,文学创作中首先用“派”的语言风格来约朿自己,这本身就是一个失误。小而言之,束缚个人创作的才华,大而言之,不利于文学创作的繁荣。再之,流派的形成,不是很容易的事,要有成熟的作家,成熟的作品,成熟的风格。否则,经不起历史的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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