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激动,又喊错了,凑到萧护身边:“少帅,你看是他吧?”她面上是讨好。萧护心中一酸,十三眼睛还是红的,强着来讨好夫君,她不为别的,就是为自己家里一段冤枉事。
萧护抬手给了慧娘一下子,在她额头上“吧”地一声,佯怒道:“喊错了!又让我着急半天!”怀中一暖,慧娘钻过来,贴近他胸膛,幽幽地道:“知道了。”
孙珉在往宁江侯府的角门走去。
转个弯儿看不到时,见有人往酒楼上来,是守在那里的人。
萧护楼上镇定的吩咐跟来的萧西:“让人彻查宁江侯府,不要让他发现!”再对慧娘伸出手,温和许多:“随我回去。”
慧娘乖乖随他下楼,楼下有车,夫妻两个人上了马车,萧护抱过慧娘在怀里,等不及的在车里就对她道:“我让人去安排了,明天,我和你去祭奠岳父母。”
慧娘微张眼睛:“明天?”
本来是说清明去的,后来又说审案子后去,现在提前去,还急赶着安排在明天,慧娘涌出泪水,哭着喊了一声:“十三的好夫君。”
萧护面色又难看起来,也不用帕子,一手轻轻掐住慧娘脖子,就用自己手掌心给慧娘抹泪水:“十三娘,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从国舅开始,这些人没有能耐挟制萧护,就拿封家开刀,再和十三娘没完没了的过不去。
一群腌臜东西!
慧娘扯着他袖子抽抽噎噎地解释:“你让我睡,我睡呢,想起来是临安郡王,这才出来的。”她把面庞贴在萧护手心上,带泪又乖巧的道:“不是有意出来让你着急。”
面对听话时如乖宝宝,撒娇时又死拧烂打耍赖到底,而自己生气时又会看眼色的十三娘,萧护好声气的哄她:“是吗?那你让我着急了,还是要受罚的。回去乖乖的在房里坐着,我也陪着你。”
心头飘过一个人,长胡怒目,是邹国舅。又闪过一个人,凤眼高额,是大成长公主。萧护心中难过,这些人就不能对十三娘好一些。
一个一个的,全是这样的人!
国舅为寿昌郡主可以灭封家满门,而长公主为拿捏自己一直保护她的皇权到底,也会出尽八宝。
她的皇权?萧护心头一动,隐隐想明白了。大成长公主和宁江侯不和,就是因为两个人的皇权不相同。
宁江侯要立的人已经清楚,会是临安郡王。而大成长公主要立的文昌王,萧护还不知道。大帅本着忠心耿耿和避嫌疑,并没有多问。多问了像自己想插手一样。
不多问,只要自己镇守京城,新帝到来以后,不得不给三分面子。
这是萧护以前的想法。
由今天的事情一波三折,萧护想到尔虞我诈的这群人?他沉默下来,手轻轻摩挲慧娘脖子,大帅要重新考虑以后的事情才行。
他依然没有想到一件大逆不道的心思,就是自立为帝。
萧护现在自立为帝,条件也不符合。
他打发不少将士们去帮袁朴同,留下来的人加上补的兵源,又有近十万人。可除了兵力,萧护并不占天时。先帝是张守户造反才死的,不是完全失去民心而死。民心,最讨厌的是造反的人,最喜欢的是太平岁月,鸡宁犬安,田园风光。
地利上,诸家郡王虎视眈眈,没有一拥而上,与张宝成隔绝道路也有关系。他们不愿意在张宝成身上花费时间和兵力。
在打张宝成的钱和兵力,不如留下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和兵源。
再者,你萧护坐镇京都,该你打!
而萧护坐镇京都,不管为大成长公主,还是为宁江侯所留,萧护牢牢抬起的一面金光闪闪招牌,是保护皇权!
这皇权就是郡王们虎视眈眈的原因,萧护保护的也是他们的皇权!
一旦萧护有异心,地利萧护也占不了多少。
从贵族们到官员们,都不会服他。
人和,不仅仅是老百姓们,也指拥戴的人,比如京中的官员。
以前的避嫌疑才没有安插过多的官员,现在成了萧护受制于这些人的阻挡。萧护默默想着,直到马车停下。萧北在外面小声道:“请大帅和夫人下车。”
萧北一路上听不到马车里有声音,请下车时也就不敢高声。
他也猜对了,慧娘上午伤心,中午没有睡,被自己丈夫摩挲得舒服,窝着萧护怀中已经睡着。
萧护抱着慧娘,来到书房内间。这里有床,萧护只午休时躺一躺。把慧娘放床上,萧护出来,见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到了。
明天祭奠封家的消息,萧护从长公主府上回来就传令下去。
“大帅!”伍思德瓮声瓮气先开口:“一刀宰了姓徐的和姓王的,让这些人知道知道好歹!”
“对!就是这样!”自然有几个人附合。
马明武为大帅想想:“明天杀几个,让他们全知道知道!”
“对对!”又有几个人附合。
这些人随萧护在军中数年,在京中半年多,知道自己肩膀上责任重大,也容不下半点灰星子。
对着一张张忠诚的面孔,萧护心头发烫。
让小厮们再送椅子,让他们全都坐下。能来的人全到齐时,萧护双手扶膝,沉声开口:“这是冤案!不辨也明!如今是匹夫无罪,怀壁有罪!又留我们,又不放心我们!又要我们去收复全国!”
“不像话!”
“没道理!”
“女人成不了事!”尖叫的是伍长河。
伍林儿拿拳头捣他:“十三也是女人,还在军中呆过。”
伍长河再改口:“长公主这样的女人成不了事!”
大家嘻嘻一下,见大帅没有笑,知道他心中不好过,再次沉默。
还有人出个馊主意:“咱们就一直拖着不打张宝成吧。”
萧护苦笑:“将军们好意,都是一片为我夫妻的心思,我心领了。我们吃国家俸禄,受百姓供养,当的是兵,做的就是平乱还安宁的事。”他微微叹气:“不能因为有几个人不好,就任由局势溃烂下去。出兵,还是原定的三月中。”
一双双眼睛对着少帅看,他们心头再起敬佩的心。
夫人就是受天大的冤枉,大帅当年也没有不救国舅,为的是什么?还是为大局。
如今夫人再受天大的冤枉,大帅从局势着眼,依然决定出兵收复沦陷在张宝成手中的地方,为的是什么?是为钱粮可以收集。
他大可以冲冠一怒,不为红颜为自己也行。可他没有,他看的还是一片大好河山,为的是新帝稳住局面。
或者如萧护下午想通的,他现在为的其实大成长公主的私心。
可这私心与百姓民生有关时,只能去考虑到。
这样的人,私事可以放在国事家事之后,怎么能让人不佩服他?不追随他?
而萧护在这一瞬间有了泪,他噙在眸中,又不愿意让人见到,微仰面庞把泪水强逼回去,缓缓开口:“封家的案子,不平我也不怕!在我出兵前,我只要做一件事。”
没有人接话,却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萧护,仿佛在说,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萧护哽咽道:“岳父母的尸身,已经找不到。我设死难兄弟们的忠勇碑林时,为岳父母点了一个衣冠冢,本想案子审完拿着人头去拜奠,不想又出了岔子……”
他用衣袖轻轻拭泪水,这一次逼不回去,只能流出来。
马明武静静开口:“大帅,要人头不难。”
萧护平静听完,没有接马明武的话往下说,还是说明天祭奠封家的事情。天边最后霞光几线由窗外飞进,在大帅面庞上打出轮廓暗色浅淡,好似他的心情。
“这案子看来难平,我怀壁有罪我认了!但这些人不震不行!明天全军披素,祭奠我冤枉而死的岳父母,给我夫妻壮壮声威!”萧护眉头攒起,眼中迸出火星子,他火了!
压抑已久的火气,噼哩啪啦往外蹦!
大帅的火气,导火索般把书房中人的火气全点燃。
外面又来了一个添事的,苏云鹤气急败坏闯进来:“表哥,你怎么不去管管那几个混蛋!我又去听了一下午,他们在拖事情!他们在拖呢!”
“在拖?”萧护让别人去听,自己见长公主,寻找慧娘,一会儿也不得闲。他拧着眉头问:“拖是什么一个说法?”
苏云鹤上午私下里去的,孟轩生是下午有空闲,拖着无事闲人的苏表弟再去听。苏小弟上午前半场听得眉飞色舞,回来对孟轩生吹了半天:“下午只怕就杀人,你再不去看,就晚了!”下午两个人早早去等杀人,发现是两回事。
苏表弟一气回来,到处找萧护,萧护在找慧娘,就现在表兄弟才碰面。外面天色已黑,星月上来,小厮们捧着火烛,正一处一处的掌灯。
苏云鹤指手划脚说得叽叽喳喳,萧护听过,倒有几分欣慰:“还算有良心,大理寺卿一直是有正直名声的,他也糊涂了,弄不明白长公主的心思,又怕我着恼。”忽然迸出一句:“拖得好!”
大帅横眉怒目:“明天,我让他们不敢审!”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人,见他们面色无二,还是和刚才一样忠诚敬佩,萧护开始下令:“早上请姚将军先行,准备祭奠东西!”
“是!”姚兴献起身。
“请韩将军负责带一干子人过去,明天用他们祭我岳父母灵魂!”
“是!”韩将军起身。
接下来一一分派已定,萧护在烛光站起来,身影挺拔如暗夜中幽石,出人意料的拜了下去:“多谢众家将军!”
将军们惶恐不安的起身,争着来扶大帅,里间冲出泪如雨下的十三少,跟随在夫君身边也伏地拜倒,哭道:“多谢将军们!”
大多的人眸子里含着泪水,余下没有泪水的算神经坚强,也眉头上一团浓浓的化不开阴郁。
这其实不是大帅夫妻的事,拿捏夫人,拿捏的就是大帅,拿捏大帅,拿捏的就是这些人!
哪一个也跑不掉。
姚兴献负责采买祭奠东西,是他在京里路熟悉,他自己家里还有铺子,半夜里也能采买到。伍林儿是军需官,陪着他带人在外面走了一圈。
玄武军大量采集白巾白绸白花香烛等物,很快传到大成长公主和宁江侯等人耳中。他们是吃惊的,萧护明天要暴起杀人?
审的不如他意,他要杀人?
宁江侯迅速给大成长公主送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尾大不掉?以后难除!”大成长公主慌了手脚,她是个深宫中长大的女人,勾心斗角最能,尔虞我诈堪称一绝。可对付兵乱,长公主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不住自己时,乱了。
长公主回了宁江侯的信:“已让京都护卫们明天严守!”这一夜,宁江侯和孙珉一夜没睡,找来一些玄武军的人悄悄问话。
十万玄武军,不会个个都对萧护效忠。长公主也弄来一些人问话,问来问去这些人不明白,他们不是萧护心腹,只知道明天有要事,要开拔,去哪里不知道。
长公主心急火燎,很想请萧护来面谈,又怕萧护不过来。很想亲自到萧护府上去走一走,又怕萧护推睡推不在。
程业康走一圈又是一圈,晃得烛光跟着他后面乱转,才恼火地骂道:“胆大妄为!母亲,您再不立新帝怎么行!”
长公主幽幽道:“路不打通,文昌王一直不能到位!”
“文昌王,我看算了吧!要当天子的人,自己不想法子,就等着我们给他铺好路,他吃现成的!母亲,换人吧!”程业康眸子深处都全是阴森森:“谁能在这个时候进京,就让谁登基!”
长公主断然拒绝:“那怎么行!文昌王是先帝夸过好的人,与别人不同!”
宁江侯也和孙珉在紧急商议:“明天只怕有事,我府中可点三百人,官员们府中也有人,不过这些人大乱的时候没有用。你可召集的有多少人?”
“也只三百人。”孙珉却是一个空手套白狼的法子,他取出纸张,提笔迅速画了路线图:“舅父你看,我们留一条路随时出京。明天如果萧护公审台下杀人,舅父带一百人去大成长公主府,先软禁了她。要是萧护坐京都,全与这帮子不省事的女人有关!软禁长公主后,用长公主的名义与萧护绝裂,逼萧护造反,咱们出京去!”
临安郡王这一着更心狠手辣,他反而在烛下面有笑容:“萧护在京中素得民心,而民心,是随时可以变的,他让京都安宁,民心自然向着他!萧护让京城大乱,还有多少民心向着他?他想称帝,正好,张宝成不答应,韩宪王等人也不答应!”
宁江侯拍案叫好:“绝计!你与我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两个人在烛下互相笑得不言而喻。
……
这消息又经有心人很快传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许多人出门来看,见一队一队玄武兵肃然往城外去。
全军披素,匆忙中没有太多白布,也缝不出来这么多的衣服。
每个士兵发一段白布,腰间一束,权当披素。
他们手持兵器,长戟林立,大刀高举,目不斜视,步子一致先往忠勇碑林。又是数队士兵,腰缠白布,把守住大街小巷。
不到半个时辰,官员们也全知道了。往宁江侯府去的,到宁江侯府上。往大成长公主府上去的,聚集在大成长公主府上。
人人惴惴不安,忧心忡忡,互相甚至不敢对视。
此时站错队,就是死路一条。
也有人胆大,在长公主和宁江侯面前慷慨激昂:“拿下萧护才是正经事情!”长公主忍无可忍,让人去萧护府上传信,请他来见自己。
如石沉大海。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萧护一身黑衣,与一袭白衣,头扎白花的慧娘出府。他们身后,是黑衣的男人和白衣的女人们。
女眷们出府就开始哭,往空中扔白花:“千古奇冤,不能昭雪,天,你还敢叫天?地,你还敢称地?”
这阵势,压住围观的人。
三爷萧拔内伤没好,走路却是不妨,也坐在马车里一身黑衣。
身前身后,黑压压的玄武军开路,专门有人往空中扔白花。伍林儿还在军中催促:“快扎白花!”见天亮了店门开,又冲出来让人四处采买。
萧护端坐马上,对着有人问候:“大帅你哪里去?”就抱拳拱手,满面肃然。这一拱手,就一直到出城。
他带着人,径直出城而去。
目送他们走远的人,都受到震撼。这白,白得纯净如雪,在春天中也让人感到寒冷。那黑,黑得如看不见的奇冤,让人心中闷闷,似再也见不到天日。
有不少人,也回家换上一件黑衣或扎上白布,跟去了。
走过的地方,白花铺了满城。
出城后,萧护才让人知会大成长公主:“自进京里,公事繁忙,常思偷半日闲也不能。岳父母处,更是没有拜祭过一回!昨夜,死难兄弟们托梦与我,怪我思公事而忘弟兄!不敢耽搁,不敢拖延!今日,闲公事一天,长公主有事相问,待我回来再相见吧!”
忠勇碑林,在出城十里的一座小山上,苍翠郁郁,有青松和翠柏。春天里,地上处处小野花,点缀山间景致,颇为生动。
由山脚到山上,士兵们插手而立,腰间白素随春风轻舞,好似低低的诉说着什么。
车马到山下,所有人下马下车,步行上山以表虔诚。女眷们哭得更凶,手中白花舞在春风中。慧娘泪水一直在流,几乎模糊眼睛不能看路。
萧护在她身边,不时扶她一把,再不时听人汇报京中动向。
在京中的将军们府上,知道消息后都有人赶来。十一公主是一早随着来的,她不惯于走长路,扶着豆花气喘吁吁往半山上走,不时瞅着别人,怎么全能走路?
伍思德总要分一只眼睛盯着她,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在她肩头上一提,十一公主顿时身子轻了许多,将就着上了山。
碑林,在山顶上。
最高处,平地。没有时间修建陵园,先安葬在山林间。中间的坟墓,是封家的。慧娘踉跄奔过去伏地痛哭,双手紧紧扎在泥土里。
妯娌们争着来扶她来劝她:“节哀的好,地底下人见到你哭,也不安心!”
火盆纸线全是摆好的,白色竹席也一一放好。
弟妹们扶慧娘去跪好,有举哀的人,放声大哭,全军落泪,都湿了眼睛。
这是一场由郡主而起,国舅助力,先帝轻轻放过的冤枉。而不少人想到邹国舅设的冤狱,野狼谷出来,刑讯将军们,一步一步的事情,封家破亡是头一个开端。
不少人想到大帅虽然年青,上对国舅不愧于心,小动作是有的,真危险时也是救的。下对夫人深情眷恋,不离不弃,体贴过人。
英雄与柔情,大帅没有辜负一件。
京中兵变,如果没有萧护等人在,早就全京溃烂,救之不及。而长公主处处提防,她不是只提防萧护一个人,而是收买拉拢不行后,提防的一堆的人。
青山无言,绿松回声。哭声中,罗氏也上前去拜过,面色苍白的这才感受到慧娘的痛苦,换成任何一个女人,早就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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