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克再三挽留独孤连城,明摆着有话要说,江小楼却并不肯留下,出完了主意便出了三皇子府。她挥退了马车,只带着小蝶和楚汉二人,静静沿着护城河往东行。此刻已经是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护城河两岸茶肆酒馆,热闹非凡,不少文人雅士扶着栏杆,或是吟唱或是笑谈,声音一直传到大街上。各色小摊子上摆满了胭脂水粉、瓶瓶罐罐,人群摩肩接踵,谈笑风生,一派喧嚣的场景。
“小姐,这是品质上乘的簪子,您瞧瞧吧。”
“肉包子,刚出锅的,热气腾腾,一文钱两个!”
“胭脂水粉,哎,全京城最好的胭脂水粉,快来买呀。”
江小楼静静地望着繁华的京城,目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从近期看,如今凉州已有兵祸,京城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人人安享太平,对即将发生的战争毫无所觉。从长远看,太子和三皇子斗争越演越烈,朝中文武百官争相站队,其他皇子们坐观成败、伺机而动,眼看着风雨欲来……呵,不知演变下去会是何种局面。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楚汉蹭地一声亮出长剑:“何人胆敢对郡主无礼!”
小厮赶紧躬身行礼,脸上堆着灵活的笑容,道:“明月郡主,我家主子有请。”
江小楼轻轻挑起了眉头,神色奇异地道:“哦,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我家主子说了,请您楼上一聚。”说着,那小厮指了指旁边的杏花楼。
江小楼便顺着他的手指向二楼看去,窗边的雅室,竹帘微卷,露出一个年轻公子尖而优美的下巴,阳光落在他晶莹如玉的脖颈上,一直延伸入衣领,那一身耀目的紫衣带着慑人的光华,瞬间让人心头一震。
见到此人形容,江小楼立刻明白对方身份,面上只是轻轻一笑,“你在前面领路。”
“是,郡主。”
小厮领着江小楼一路上了酒楼,走廊上候着数名锦衣婢女,个个垂头屏息,身段窈窕。
推开门,萧冠雪果然坐在窗下,斜着一双风流的眸子向她望来:“多日不见,明月郡主别来无恙?”
江小楼径直走过去,微笑道:“侯爷如此雅兴,在此小坐独酌么?”
萧冠雪一笑置之,定定望着她道:“不,我已在这里恭候良久。”
江小楼微微挑起眉头,道:“侯爷知我今日一定会路过此处?”
萧冠雪笑容越发深沉:“裴刚临阵投敌,我想你的心情一定很好,说不定会出门散心,所以特意在这里碰碰运气,果真叫我碰上了,可见咱们是真的有缘。”
是啊,真有缘,从头到尾阴魂不散、虎视眈眈。江小楼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盘,口中轻声道:“侯爷,是在等我对奕吗?”
“当然,”萧冠雪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的手指修长精致,指甲修剪得极为圆润,在阳光下几乎带着一种透明的光晕。
京城上下都知道,江小楼是出了名的会下棋,皇后娘娘最宠爱她的地方,就是因为她精于棋道。杨阁老曾经召集大儒与她对奕,皆是甘拜下风,可见她的棋术的确高明。萧冠雪今日坐在这里等她下棋,当然不会是闲着无聊而已……
萧冠雪执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面上。江小楼棋风沉稳,步步为营,而萧冠雪却是行棋洒脱,随手丢掷。
江小楼落下一颗白子:“侯爷,今日找我不光为了下棋吧。”
萧冠雪眼底笑意更深,俊美到了妖异的面孔在阳光下潋滟闪耀:“也无甚重要的事,不过是对那把金刀很感兴趣。”
江小楼手中棋子微微顿住,只是凝目瞧他,目中似有流灿的光芒轻轻一闪,旋即,手中的白棋落下一颗。
“小楼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江小楼,那柄金刀是你授意三皇子去取,你料定裴宣受三皇子之恩,为图报效并安他之心,定会留下一道信物,又提前收买了裴宣身边心腹护卫,有物证和人证,不怕裴刚不反。”
江小楼轻轻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一派无辜的神色:“照着侯爷所说,那这一切应当是三殿下所为,与我又有何干?我不过是区区一介柔弱女子,怎有如此手段操纵皇子,侯爷不觉太可笑了么?”
萧冠雪应了一手,黑子已成包围之势,口中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这不是独孤克一贯的风格。”
“哦,三皇子是什么风格?”
“独孤克其人,善于拉拢人心,抚慰群臣,在他身边召集了一帮谋士,但这些人汲汲营营、庸碌之辈,皆成不了大器,再加上太子素无劣迹,未失圣眷,独孤克既不够狠,又不够胆,想要夺位难如登天。依我瞧,胜算不足三成。”
江小楼闻听此言,突然抬起头望着萧冠雪。她心中也是这样认为,可见萧冠雪之狡猾。
“裴宣和太子若是勾结在一起,对独孤克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你正是利用对方的这种心思说动了他。表面看来,此事于独孤克非常有好处,但事实上,这是你为报私仇,诛杀裴宣而已。”
萧冠雪一阵见血,直言不讳,彻底看透了江小楼的用心。
江小楼轻轻笑了:“侯爷每日寻欢作乐,没想到还有这心思来研究我。”
萧冠雪盯着她清丽的眉目,惋惜道:“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独孤克是想不出来的,正因有你相助,他才能够成功斩除裴宣,只是——我料定你此次无法杀他。”
“侯爷为何如此断定?”
萧冠雪修长的手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只是因一时之怒而迁怒裴宣,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叛将,而这金刀之谋虽然一时奏效,但是有太子等人的阻挠,再加上裴宣也不是愚蠢之人,只要他死不认罪,你又能奈他如何?所以我断定,此次你要无功折返。”
江小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地抖了抖,语气格外平静:“侯爷,敢与我打赌吗?”
萧冠雪轻笑:“赌注为何?”
江小楼轻轻一哂,神色自若:“就赌侯爷名下的这座酒楼,若你输了,酒楼归我,若我输了,金玉满堂归你。”
“好,我再加十座田庄,以及五间店铺。”
萧冠雪笑着又落下了一子,江小楼欣然点头,起身微笑道:“侯爷,你已经输了。”
萧冠雪看都不看棋局,却是毫不犹豫:“不,平局。”
江小楼微微一怔,垂眼一瞧,却发现局势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以为将对方致诸死地的一手,竟让他绝处逢生,心中思忖片刻,瞬间明白过来:“是,这一局平了。不过,裴宣是必死无疑。”
萧冠雪笑道:“我拭目以待。”
江小楼下楼去了,萧冠雪一直静静坐在原地。待对方出了酒楼,他从楼上往下看。
江小楼走到门口,脚步却突然顿住了。她的眼光落在了一个小乞丐身上,那小乞丐不过七八岁年纪,浑身脏兮兮的,双腿皆是残疾。
江小楼身畔的那名青衣婢女,似乎轻轻说了几句话。
江小楼摇了摇头,谁知小乞丐一只墨黑的手一伸,竟扯住了江小楼的裙摆。婢女高声呵斥,忙不迭地要护卫上前赶人。江小楼却摆摆手,向那小婢说了两句话。小婢愣了一下,却飞快地跑过长街。再回来的时候,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小婢将包子丢给小乞丐,他饿极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包子眼睛放光。
江小楼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萧冠雪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口中慢慢道:“江小楼,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吗?”
“主子,您的意思是——”身边亲随不解,壮着胆子问道。
“哈哈哈哈——”萧冠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旋即道,“回去吧。”
皇宫,明光殿
整个大殿正在修缮,大批的木材堆放在大殿中央,走廊上的禁军们手持利剑,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早已化为陶俑。工匠们则跪倒在地,他们的影子藏在了巨大的廊柱之间,任凭空气中飞扬的尘埃在殿内漂浮。
“这是代表社稷宗室的明光大殿,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对它重新修缮。”皇后的裙摆一直拖曳在地,腰间的松花色缨络轻轻晃动了一下,她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扬起头,望向那高耸的殿穹,“从陛下登基至今,大规模的修缮……还是第一回。连城,你过来。”
独孤连城走近了一步,从一出世开始,他就已经流落民间,自然不曾见过这座明光大殿。
皇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鼻腔之间浮动起一丝尘埃的味道,她唇畔浮起一丝微笑:“历朝历代都是在这里祭祀祖先的,如果你没有离开皇宫,说不定——”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独孤连城眸子噙着一丝极深的讥讽,然而等皇后望过来的时候,他只是垂下眸子,漠然无语。
“你知道这大殿为什么要漆丹珠,再以赤金镶边吗?”皇后微笑道:“丹珠乃是鲜血,赤金象征皇权。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任何一个辉煌的皇朝,都建立在千万人的尸骨上。”
“娘娘的意思,连城心里很明白。”皇后是让独孤连城不要记恨皇帝夺走了他父亲的帝王之位,却说得如此隐晦。
“你们都下去吧。”皇后看了一眼工匠们,慢慢道。
皇帝下了严令,要求大殿在三个月内修缮完毕,所有人都日以继夜,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此刻工匠们可不敢跟皇后争辩时间问题,全都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皇后的目光落在了独孤连城的身上,眼眸和笑容都是无比温和:“我真的很羡慕你的母亲,有这样一个识大体,明事理,而且文武兼备的儿子。只是——”她说着,不待独孤连城回答,已然走到了一排锦绣石屏前停下来,久久看着屏风上的山河图,若有所思。
所有人都退下去后,整个大殿都是一片沉寂,没有人猜得透皇后心中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射入大殿,照得她发间攒珠累丝金凤冠熠熠发光。
有些东西,从独孤连城的眼中慢慢涌了上来,又被他慢慢按捺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一派云淡风轻:“微臣感念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能容微臣重新回到这里,瞻仰历代祖先。”
他的语气十分官方,而且不含怨愤。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无限怅惘。
独孤连城缓缓抬头,与皇后的目光相对。皇后看着独孤连城俊美的面孔,回忆从脑海深处重重压了过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眉目清朗,轮廓鲜明,依稀之间,带着几分那个人的影子。心头有一丝浅浅的疼慢慢缠绕上心头,她看着独孤连城的容颜入了神,但却又怕看到对方那双眼睛。她怕,非常怕,害怕在那双纯黑的,幽潭一般的眼中看到苍老的自己。
她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服饰,端庄华丽的妆容,看起来是这大周帝国最高贵的女性。可是,终究有一个人是她心上永远的痛。犹记当年,她还未曾出嫁的时候,曾经那样仰慕过那个人,甚至热烈地期盼过联姻的可能。可谁知道,高阳王却向皇帝请求赐婚。消息传来,她说不清心底有多么的失望。若论起容貌,自己并不及那庶出的妹妹,可若论起性情才名,妹妹却远不及她。只可惜,那人早已经有了正妃,凭借自己安氏嫡女的身份,万万不可能下嫁作妾,所以最终家族还是听凭皇命,把自己嫁给了高阳王,反而将庶出的妹妹送入那人的府上。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那一日凤凰台上,他听了自己的琴音,明明动心了,若非如此,他为何回头?为什么,他偏偏慢了一步,竟然让高阳王抢了先。
圣旨传来,她心中不是不嫉妒的,尤其是看到妹妹那张羞红的面孔,充满期待的眼神,是啊,德馨太子是多少闺阁千金的梦中情人,她在心中无数次低低地,轻柔地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每次想起他的面容,全身的血液便会不自觉冲上头顶。一天天过去,情感翻越了理智的最高墙,让她几乎不能自抑。后来,德馨太子死了,她以为自己会十分的悲痛,可是她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得不到的人终将在这世上消亡,未免不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
再后来,她瞧见身怀有孕的妹妹无处可依,心中既是嫉妒又是酸涩。最终她留下了妹妹,悉心照料、百般呵护,不为别的,只因她腹中骨肉是那人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京城危险,高阳王府更是危机四伏,本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瞧见这对母子,可是独孤连城回来了。他的容貌酷似其父,看见他的那一刻,皇后几乎无法控制心底的惊讶、欣喜,几乎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独孤连城垂下头去,不再直视皇后的眼睛,而她也仿佛从甜美的梦境之中突然清醒了,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地看着独孤连城:“陛下重新修缮这座宗庙,用意在哪里,连城你知道吗?”
独孤连城思量了一下,才道:“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沉默片刻后,面上略过一丝笑意:“陛下有意追封你的亲生父亲,先任的德馨太子。”
追封?独孤连城轻轻蹙起眉头,深如幽谭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但他瞬间明白了皇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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