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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倚着露台栏杆吐出烟雾的很久以前,赫尔塔·盖斯林格也曾经是一个少女。
她出生在柏林,五岁时跟着父母来到了法兰西,遗憾的是他们没能陪伴她太久。十六岁时,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们很合适,赫尔塔不知道他们根据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但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说,那也许这么想才是对的。
穿着白裙走进教堂时,她对自己一无所知,对站在身边的男人知道得不会更多,可她依旧天真地相信,她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后来的很多年,赫尔塔坐在那间记忆中的教堂的最后一排,注视着祭台前金发的年轻姑娘,淡淡地想,她为什么能够那么无知地相信呢。
十七岁时,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襁褓用的是最洁白的软布,她的丈夫走了很久才买了这样好的布料,村里的所有人都说,她有一个好丈夫。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能够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只属于她自己。
“但在那时候……这是不可能的。”赫尔塔说。
拒绝她的不是道德,而是法律。
自从国王被推上断头台后,各个政权如同走马灯般在这个国家的舞台上轮换,于是各种法令也在宣布和废止中循环。离婚法是其中之一,在赫尔塔出生前,它已经被废止了很多年,当赫尔塔走进教堂时,她就注定了只能和她的丈夫共度余生,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
她属于她的丈夫,是他的一件会说话会动的财产,如果她还是他们孩子的母亲,那也只是因为他愿意给予她这样的身份,于是她有幸享有他给予她的其他价值,而不是她生而拥有这样的权利。
“我记得……”许久,托里亚低声说,“几年后的新法案允许了夫妻离婚,你那时候……知道这个法案吗?”
赫尔塔若有若无地笑了声。
“啊,那个法案,我知道的。”她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
理所当然,她不是一开始知道的。她生活的村庄在两国的交界处,离巴黎并不算近,而离婚法不会是一个被很多人关注的法案,只有非常非常关心这件事、足够聪明又会异想天开的人,才会猜到新政权或许会修改一些过去的法案,从而开始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而她居然等到了。
那天,她站在水泵边大脑空白,手脚不知道放在哪里,不敢相信她真的等到了愿望可能实现的一天,或许在经历许多困难和非议后,她真的可能重新拿回自身的自由。
当她意识渐渐恢复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路上奔跑了。她冲进邮局,拿到了自己订阅的报纸,打开报纸时,她浑身都在发抖,比结婚的前夜还要紧张,心脏砰砰乱跳,仿佛承受不住一波波激烈的情绪,她甚至怀疑自己会在看清字的瞬间昏倒。
然后,她看清了报纸上的文字。
她订了书,又等了很久,订购的书终于抵达了邮局,她在一个个夜晚,反复地、不甘心地、愤怒又憎恨地、逐字逐句地咀嚼着每一个词,试图在法令和律条设计出的迷宫里,找出一条留给她走出去的路。
“然后我终于发现,根本没有那条路。”赫尔塔很轻地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一点怨恨和不平,“它的确提供了一个选择,只是这个选择不是给我的。”
新法案禁止夫妻双方协议离婚,只规定了有限的离婚事由:有且仅有通奸、一方重刑、伤害、妨碍权利可以是离婚事由;只有丈夫所在地的第一审法院对离婚案件具有管辖权;只有因夫妻一方不履行婚姻义务而受到伤害的配偶享有离婚请求权。
“想要在丈夫不愿意离婚的情况下离婚,我得非常努力才行。我必须要能够殴打和虐待他,要频繁到让他无法忍受,让他畏惧我,想要逃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我能够和他离婚……啊,如果不是我当时比他矮了一个头还要多,体重也只有他的一半,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来的话……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会花上十几年时间把自己吃胖点……”赫尔塔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摇着头,“天啊,要是我真的能办到就好了。”
那时候,她还不是天命之人,没有开启道路,只是个瘦弱的年轻女子,别说她根本办不到虐待她的丈夫——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要去伤害他人?要让愤怒和不甘把自己扭曲成她会后悔的丑陋模样?要留给未来的自己更多苦涩无味的愧疚?
那个和所有夜晚毫无区别的夜晚,她躺在床上,默默背诵着法案里的词句,她的丈夫在她的身边沉睡,她的孩子的呼吸声从隔壁飘来,窗外有一只猫头鹰在低低鸣叫。
第二天,她裹着头巾,拎着小小的包裹,独自从家里逃了出去。她上气不接下气,紧张得浑身发抖,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直到她坐上去巴黎的马车,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在那辆运鸡鸭的马车里,她每天浸泡在冲鼻的粪便味里,不想吃也不想喝,吐了一次又一次,既虚弱又头昏脑涨,很多个瞬间,她都觉得自己会死在这辆马车上,鸡鸭会在她的尸体上随意排泄,她应该现在就跳下车跑回去,或许还能想到一个好点的借口来解释她为什么逃跑。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夫冲她喊了一声,她慌慌张张从马车上坐起来,看到了眼前巨大的、灰蒙蒙的、她从未见过的城市。
她来到了巴黎。
她没有情人,不是被甜言蜜语冲昏头脑,于是抛弃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的决定,因为哪怕是还年轻的她也很清楚,没有人会觉得她这么做是无可指责的。
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赫尔塔来到窗边,点燃一支烟,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的大脑,让思绪的潮水在脑海里起伏漫涨。
她站在冰冷的潮汐里,询问过去的每一个自己,她问她们中的每一个:为什么她要做出那个不会被任何人赞同的选择?
“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想过太多次了。”赫尔塔平静地说。
“没有人能够知道答案,我在寻求的是我生命里的问题的解答。为什么我会觉得我陷在一个困境里,为什么我会觉得我一定要逃走,为什么我无法忍受所有人都在忍受的……在很多人看来,那种痛苦还不够,远远不够,不够把一个人逼到发疯的地步。所以那还不应该被称为痛苦,他们会大惊小怪地看着你,问你……‘这算什么’。”
赫尔塔咬着烟嘴,居然还笑了下,轻声说:
“我只知道,如果那时候我不从那个泥淖里爬出去,要么我会发疯,要么我会死。”
如果让其他人来评价她,他们会说什么呢?她既不是受害者,也不够完美无瑕,她是个抛夫弃子的女人,大众会鄙夷地喊她“冷酷无情的婊子”,更别提她还毫不掩饰她内心的叛逆——神啊,这个女人竟敢穿裤子,像个男人一样行走呢!
她的听众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忽然意识到,今晚的空气沉闷得简直要逼人发疯。
“你们没有离婚。”他说。
“他为什么要离婚?”赫尔塔笑着反问,“只要他还是我的丈夫,他就能支配妻子的财产,更何况我每年还会寄钱回去。”
她的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夜色:
“我希望他至少有把那笔钱的一部分用在那个孩子身上……不过既然我没有办到,那我也不能太过强求别人能够办到,说到底,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
“你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已经可以办到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了,赫尔塔·盖斯林格是一名刃道路的天命之人,万军之主为她展现了征服与蛮力的道路,她在攀升的过程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出色的神枪手,她完全能办到许多年前她无法办到的事。
“当然,我现在完全可以办到。”赫尔塔做出思考的模样,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对,我真的应该去做,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也许我真的被奥秘弄疯了脑子——”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嘴角保持着僵硬的弧度,眼睛却像是一潭死水,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不能那么做,托里亚。”赫尔塔说。
“我不能在周末赶上几百里的路,去我那个不想再看一眼的家里,当着我六岁后再没见过的孩子的面,用枪柄用力殴打我的丈夫,直到他屈服于我的残暴和恐怖,然后我们再去见看着他长大的法官,请求他允许我们分开,让那个孩子亲眼看到,我再一次抛弃了他们。”
她不能这么做,她也不会这么做。他和赫尔塔做了快二十年的朋友,他知道她不会这样对待任何无辜的人,无论那个人有多令她讨厌。
她甚至办不到回到那个地方一步。
“我办不到回到那里一步。”赫尔塔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哼的那支小调是什么吗?那是我自己编的安眠曲。只有听着这支小调,那个孩子才能够睡得着。”
刚来巴黎时,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对孩子的想念。
在她选择逃跑之前,她不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没人能够说她做得不好。她看着她的孩子一点点长大,从在襁褓里咿咿呀呀到能够在田埂上疯跑,她还记得那头金发摸起来有多细滑,也记得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绽放开的笑,她在梦里伸出手,摸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她睁开眼,萦绕在她周围的只有黑暗,和黑暗里无边的惘然。
最开始,她每天都想要回去,去摸摸那柔软的小手;她无数次后悔她为什么没有留一张照片,完全忘记了这就是她没有带照片的原因;睡觉前,她必须把行李藏到天花板上,这样当她半夜惊醒,发疯一样想要回去时,才不会立刻就能够离开。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留在巴黎一年又一年,这个想法也渐渐沉入了心底,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再也不会被想起哪怕一秒。
“因为我害怕了。”赫尔塔的脸上一片木然。
第一年,她还可以找到理由,第二年也不是不行,然后是第三年,第四年,每年她都在心里更换理由,好教她如果哪天回去,面对那双孩子的眼睛时,不至于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第十年后,赫尔塔再也没有想过理由。
她不敢去见那个孩子,不敢去想象对方会怎么看待一个消失了太多年的母亲,那个孩子生下来并没有背负罪孽,在教徒的眼里,她才是那个应该被鞭笞和丢石头的罪人,因为她直到现在依旧拒绝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但在我放弃为自己想一个完美的借口时,那个完美的借口自己出现了。”
在赫尔塔说出下一句话之前,索尔就知道了那个答案。
“你是天命之人……”他的嗓音前所未有地干涩。
“而天命之人无法控制吞食血亲的欲望。”赫尔塔温柔地说,“就算我多么渴望看到我的孩子,在我们相见的那一刻,这种渴望都会转变成食欲,我会一点点撕下那具身体上的血肉,让它们回归它们的来处,我的力量只会成为我满足渴望的助力,凡人谅必无法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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