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独自在黑暗中滋生恐惧的时候,我麾下那些擎长刀、配火铳,生擒猛兽,手拎首级,出入万军阵中,视死生如寻常的武人们,就会反过来鼓舞我。因此我想,男儿七尺之躯立于世间,应有坦然面对一切的觉悟,没有理由害怕什么。
——《云峥日记》
云峥在高耸的贵阳城墙上摆了个圆几,坐在马扎上,圆几上头放着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
刚采下来的葡萄颗颗鲜嫩饱满,透着莹碧色的光泽,因为刚洗过,上头的点点水珠将太阳光折射成七彩的颜色。
云峥却没有急着吃,盘里的葡萄也被他如小孩子堆沙塔一样,摆成了个埃及金字塔的形状。
十分规整,赏心悦目。
就如同目光投向城下如同棋盘般规整的农田,以及整齐有序的葡萄架,耳中听着隐约传上来的鸡鸣犬吠之声,体味人间烟火时,内心感到的安宁平静。
这种平静若能一直持续该多么美好。
若是那样,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也可弄张藤椅在城头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呼呼大睡,显然比穿越前在课堂上打瞌睡更加舒服。
云峥面前的这碟葡萄是一位种水果的农人因为仰慕他而赠予的小心意,今天早上刚摘下来的。
作为一个正经人,他也不可能从百姓手里收多值钱的东西。
不过,视野稍微偏离一下,就能发现群山下方,有一两个庄子变成了残垣断壁,非常令人扫兴。
对于这些不珍惜安宁的生活,喜欢制造破坏与混乱的家伙,云峥只想抽出刀从他们嘴里塞进去,然后从小腹拉出来。
这么喜欢动乱是吧?“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那老子就把你们这些英雄的脑袋全部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家丁行色匆匆,疾步来到云峥身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密信,急声道:“参将大人,洛大人传来密报,有一支部队正朝贵阳袭来。据探,此军来势汹汹,行军路线隐蔽,似有备而来,意图不明,还请大人早做定夺!”
云峥似是意料到一般,无奈扶额,而后顺手拈了一颗葡萄丢到嘴里。
汁水充足,相当清甜。
他眉头紧皱,接过密信快速浏览,沉声道:“可知是何方势力?规模如何?”家丁道:“目前尚未明晰是哪路人马,只知是水西安氏所部,兵力约有近万之众,装备齐整,行军速度极快,依此情形,不日便会兵临贵阳城下。”
听到“水西安氏”,一众随同云峥巡视城头的千总、把总,面上不禁浮起一丝凝重。
水西安氏,其起源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代的蜀汉。
千年以来,王朝更迭如风云变幻,江山易主似潮起潮落。水西却始终超然世外、屹立不倒。
放眼整个大明的西南地区,水西都堪称是地盘最大,历史最久,影响最广的土司。
七年前,一代枭雄安邦彦响应已经作乱了一年的盟友永宁土司,起兵反明,一时间云贵川诸土酋群起响应,本来已经得到控制的叛乱,迅速如燎原之火,席卷整个西南大地。
而接过叛乱主导权的安邦彦也与努尔哈赤一南一北,共同构成了明朝两大心腹之患。
历经八年的征战,整个大明西南地区早已满目疮痍,而水西政权也终于摇摇欲坠,即将迎来末日时刻。
谁也想不到,在叛军即将覆灭之际,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兵突袭贵阳。
云峥眉头微拧,突然感觉有些反胃。
如今水西领正被贵州明军主力围困,敌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突破官军封锁线,其实也不难猜想。
几年前,水西军就已经不想打了,试图议和保存领地。但主战派则希望将水西赶尽杀绝,导致战事持续至今日。
本着血债血偿、除恶务尽的道理,这种想法没有问题。像唐朝在最后关头放过了安史叛军残部,也导致了祸乱百余年的河朔藩镇割据。
但既然有主战派,就一定有一群满口大道理的主和派存在,他们不希望看到主战派进一步获得声望和影响力,那么把要紧军情泄露给叛军,也是能够解释的。
如果叛军再次焚掠了贵阳,反而能够证明云峥的老师,贵州巡抚朱燮元在内的众主战派的无能,促成尽快达成和议。在南宋,秦桧、魏良臣这些主和派就常有类似的操作。
这就是云峥所来到的大明之官场现状。
但这却全不影响他战斗的决心。云冠山,位于贵阳城西外围一带,山峰陡峭,地势险要。
明洪武八年,水西土司辖下的土目在云冠山建城堡,以抵抗明廷大军。天启二年,水西安邦彦在围攻贵阳失败后,撤退途中于云冠山加固城堡意图抗拒,但最终该城堡被王三善率领的明军攻陷。
水西大将李玉峰骑乘健马,坐于麾盖之下,眼神阴鸷。
他本是辽东人,素悍勇,尝随皮岛总兵毛文龙复镇江堡,又屡挫建州狼骑之锐,军中称“辽左无双士,东江第一人”,以素性跋扈,与毛文龙争权失败,南逃贵州,为水西摄政安邦彦重用。
在长达八年的乱事中,李玉峰手上染尽了大明百姓的鲜血,从过去抗击建州的英雄,变成了一个残忍卑劣的叛徒与屠夫。
他将辽东的骑兵战术带到西南之地,在奢安大乱中屡逞凶威。
而今日,他将率八千大军奔袭贵阳,批亢捣虚,将那座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的城市再次焚为平地。
贵州的主力部队,如今都在贵州巡抚朱燮元麾下,进行围攻水西本土的行动。由于行动隐秘,李玉峰这次奔袭可谓是畅通无阻。
穿越云冠山附近的定黎峡谷时,李玉峰眼皮突然一跳:“若是明军提前占据周边有利地形……”
念头刚起,一阵寒意便顺着脊梁蹿升,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蔽日,将他笼罩。
李玉峰很难不胡思乱想,因为这一次留守贵阳的将领,乃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云峥。这位如同彗星般崛起的年轻人,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崭露头角,其锋芒之盛,让许多沙场老将都感到局势变得难以捉摸。
喊杀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李玉峰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的明军如潮水般涌现,明晃晃的枪尖,在阳光的映照下好似一片闪烁的星芒之海,森然逼人。
长枪阵后,隐约可见无数黑洞洞的枪口,那是明军惯用的火绳枪。
两侧山坡上也发生了不小的动静,无数轻盈的身影在原本静谧的山林间闪动,弓弦的颤音和箭矢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后军旗牌官来报:“将军,谷口处忽现一支军队,瞧其旗帜杂乱无章,似是贵阳一带各地方武装拼凑而成的临时联军。虽为乌合之众,然其兵力众多,恐不多时便能截断我军退路。”
李玉峰顿感头发发麻,峡谷中难以展开大规模反击,这一次进攻本是投机之举,若是因此损失了安身立命的部曲,即便获胜亦是得不偿失。
马蹄踏碎官道的宁谧,漆黑的旌旗漫卷西风,钲鼓大作,枪炮轰鸣,贵阳城西。官道两旁的丘原,再一次化为血腥的沙场。新兵小赵抱着火绳枪,瑟瑟发抖。
他从未想过,第一次出城参加大规模操练,就成了实战,甚至不是实战演习!
目力可见,敌人虽然是在并不开阔的谷地地势里拼命往前挤,队列却黑压压望不到边。
如今接战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就已经带给新建的“破军营”如此大的伤亡,按照他的估算,同行的兄弟很可能已经折损了五分之一!而丘原两翼友军的箭雨支援,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稀疏。
陷入四面楚歌的李玉峰很快就发现自己似乎是多虑了,前方的防守看起来远不如想象中来得严密,这些前来接战的贵阳守军,似乎只是一群新兵。
而且从两侧山壁上落下的箭雨,只覆盖了一波就变成零星的散射,看起来对方并没有事先准备好充足的箭矢。
(显然,尽管云峥已经事先在此布置了对我军的突袭,但是仓促之下,他手下既拿不出多少精锐步卒,也提供不了足够的箭矢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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