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天,纪兰芷一大早醒了。
昨夜太忙碌,纪兰芷忘记给房间熏驱蚊的艾草,脸上被毒辣的蚊虫叮咬出一个大包。
她看到既痒又痛、好似血痣的肿包,顿时瞠目结舌。
不、不行。
虽说这样一个小小的红印子不能损伤她的花容月貌分毫,但今晚进山,御前官吏和家眷都要聚在一块儿吃筵席的,她决不能顶着这样一张有瑕疵的脸示众!
思及至此,纪兰芷只能取一条银链面纱遮脸,等过两日消了红痘子再用真面目示人。
幸好许多闺阁女子在外羞怯,都会用风帽或面纱遮脸,纪兰芷并不惹人注意。
今日,百官都会追随皇帝的銮舆前往京畿附近的圣台山。
巡狩的吉日定下后,礼部官员和光禄寺差役早上山打点过山中野居的农户与猎户了,就连猎场也让羽林监指挥使徐昭清场。此举目的,主要是驱赶一些高大的熊瞎子,以及成群的山狼野禽。
毕竟乾宁帝再如何不服老,也有六十多岁的高龄。帝王万一出个闪失,十二监和禁军衙门都得担责,他们是提着脑袋伴君的臣子,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这次行围狩猎,大半个京城的官宦人家都去了。
天子脚下,皆为臣子。
除了内阁大学士谢蔺、羽林卫指挥使徐昭、皇子、公主、君王宗亲,这样的近臣皇亲有资格伴架同行,其余官吏只需驱车出府,跟上开路的仪仗队便是。
盛氏不喜纪晚秋,可她心善,没有苛待庶女,只单独派了一辆马车给她。
纪鹿和纪晏清本来和爹娘一块儿坐车,但他们和纪兰芷相熟,私心想去二姑姑的车上吃小点心。
于是,两个小孩谎称要说故事彩衣娱亲,逗盛氏开心,和纪明衡哀求许久,终于得以爬上盛氏的车架。
盛氏一看两个鬼灵精,哪里不知道小孩只是嘴馋。她笑着逗孩子:“要是祖母这里没有小点心,你们还上车吗?”
纪鹿犯难,倒是纪晏清聪明,他轻咳一声,说:“我们不是图吃的来的,是真心想和祖母一块儿坐车,陪您聊天解闷!”
小孩言之凿凿,但私底下的叹息又暴露他们贪吃的事实。
盛氏笑得合不拢嘴,忙吩咐嬷嬷拿出点心匣子:“好好好,祖母知道你们的心意了。放心,祖母车里的点心准够!”
建康侯府的府邸建在内城坊市,而谢家从前家贫,家府买在内坊三环开外。即便后来谢蔺平步青云,家宅也没有换新,只把谢如琢住的小院休憩了一番,添了个夜里能热水煮奶的小灶,还把他房中所有家具换了新。
等纪兰芷的马车跟着官兵驶进主道,正好看到谢如琢被刘管事搀扶,小心翼翼踏上马车。
纪兰芷想起谢蔺早坐官车随架出城,家眷则是私乘家马车,随队出行。
谢家人口凋敝,谢如琢一个小郎君坐车难免寂寞。
纪兰芷撩开车帘,远远对谢如琢招手:“琢哥儿,要来和车里和呦呦、清哥儿一块坐吗?”
谢如琢闷头上车,忽然听到纪兰芷喊他,心里一喜,原本冰冷的凤眸瞬间亮起。
他朝纪兰芷行礼:“学生见过纪先生。”
他们如今是幼学师生,彼此相处不会招惹诸多闲话。
谢如琢昨晚便知圣台山路途遥远,早上启程,恐怕夜里才能到猎场。
谢蔺不能从旁照顾儿子,唯恐小孩车上挨饿,还特地让厨子备下十二攒盒的肉脯、果干、糕点,甚至还有几个装有牛乳、凉水的羊皮水囊。
谢如琢的衣食住行都有父亲打点,他自己则带了四书五经、还有一些诗赋大家的诗集,除了文课书以外,他另带了一些如九连环、狄战推盘等等这类的益智玩具。
谢如琢打算去坐纪家的车。
他看了一眼刘管事,说:“把我的吃食和玩具拿下来,我要分给朋友们。”纪鹿和纪晏清见谢如琢过来,喜不自胜。等马车靠边,他们迫不及待跳车去迎。
纪晏清春风满面:“谢如琢,你来坐车正好啊!祖母的车可宽敞了,你等着,我等一下给你拿最软的靠枕!”
纪鹿也笑:“呦呦和哥哥刚才吃了好甜的枣糕,还有两块,我留给你。”
谢如琢知道自己不能白占朋友便宜,他眨了眨眼,说:“我爹也给我准备了点心,等会儿你们可以吃。还有狄战推盘,你们玩吗?”
狄战推盘是一个借用“齐国军与戎狄双方交战”的故事情节为核心,利用二十个方块木格组成的棋盘游戏。孩童只要推动齐国主将的木块,帮助这枚棋子躲避木槽子里的戎狄骑兵,抵达关隘终点,便可大获全胜。
谢如琢已经破局过无数次玩具,今日带来也只是无聊随便摆弄。
他觉得有趣的东西,对于纪晏清来说就太枯燥了。
纪晏清叹气:“还是别了,我可不想出门玩还要学棋盘算术!”
纪鹿赞同地点点头:“呦呦还是喜欢跳绷绷绳、翻花绳,或者看晴川姐姐打绦子。”
晴川是纪兰芷的贴身丫鬟。
由于去圣台山的人马太多,各家都没有带丫鬟仆妇的份例,晴川和季嬷嬷都没能跟来。
晚上大部队抵达猎场后,内廷自会派来伺候各家官吏家眷的内侍与宫女。
没一会儿,纪兰芷撩帘露面。
她今日穿了一身清逸的夏衫,发间插一支清幽的阔叶豆娘簪子,裙摆随风涌动。即便面纱遮脸,也挡不住那眉眼里流转的温婉多情。
纪姨母这身打扮,几乎和谢家祠堂画像上的母亲一致。
谢如琢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没等他上车,身后忽然传来了另一道微冷的女子声音。
“琢哥儿,来叶姨母的车上坐吧。前些日子,你不是对古琴谱《碣石调》有些兴趣?恰巧叶姨母得闲,一路同行还能够指点你一二。”叶祭酒伴君先行一步,叶婉君本就是要跟着仪仗队行车的名门闺秀,左右是迟了,她便来接谢如琢。
只是,谢如琢先应了纪家的马车,转头叶婉君又大庭广众之下截胡,场面上便不大好看了。
坊市喧闹,人声鼎沸,绝大多数的高门妇人都忙得团团转,各家自扫门前雪,哪里有空管这一场小切磋?唯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门户停下车,假借整理行囊,捧出一果盘瓜子,边磕边看戏。
叶婉君忽然出声,倒让纪兰芷轻轻挑一下眉头。
她看似和纪兰芷争人,实则故意教谢如琢为难,把一个小孩子架在火上煎烤。
谢如琢尊师重道,一边是相识多年的叶婉君,一边是玩得很好的朋友以及纪姨母。他做事最圆融妥当,性情也很温和,即便父亲落过叶婉君的脸面,他也念在旧情,不愿意给叶婉君难堪。
可是,叶婉君竟釜底抽薪出这样一招,分明是故意欺负谢如琢一个小孩。
莫说纪兰芷,便是盛氏听到了,也有些不喜叶婉君咄咄逼人的做派。
长者怕小孩难堪,偷偷打帘看一眼。
谢如琢分明想坐纪家的马车,可叶婉君当庭发话,谢如琢又在想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时间,小郎君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孩子家家进退两难,看着实在可怜。
纪兰芷本想劝谢如琢上叶家马车,可她看到小孩低垂的头、微红的眼眶,不知为何,她想起多年前逃离中州的那一日。
纪兰芷舍下哇哇大哭的孩子,逃往上京。她深知二哥心善,必会照顾好孩子,她该放心。
可听着幼童哭泣,纪兰芷又觉得心如刀绞。人心都存有悲悯,见到泪眼,难免于心不忍。
如今,她既认下谢如琢当半个儿子,自然该护着他,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于是,纪兰芷亲自下车,朝谢如琢伸出手。“琢哥儿,来,你不是把算学册子落姨母车上了吗?你先上车做题,琴艺的进益倒是长久之事,不急于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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