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纪兰芷去陪盛氏用饭。
纪侯爷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盛氏的院子,就连从前定下的一月两回夫妻敦伦,如今也早早没有遵循。
在其他仆妇眼里,这是盛氏失宠的证据。
但对于盛氏来说,不必应付纪侯爷的宠幸,实在是一件好事。她不必每次承宠之后就开始胆战心惊算日子,喝这个药汤,吃那个药膳,偶尔还要被老夫人玩笑似的刺上一句:“府上厨房养那么多公鸡可怎么好,光打鸣也不下蛋啊!”
这种指桑骂槐的话简直粗鄙,盛氏身居名门闺阁,自小诗书礼待,何时听过此等市井脏话。她强颜欢笑,忍着眼泪不敢掉,每次回房就哭一场。
后来,纪侯爷在盛氏这边不能重振雄.风,太伤男子气概。他存了气,故意冷落盛氏、惩罚盛氏,偏偏嫡妻高傲,没有低头。
渐渐的,纪侯爷再不来主院了。
殊不知,纪侯爷一走,盛氏的心才算真正放到肚子里。她领会不了房事的快乐,比起伺候纪侯爷,盛氏更愿意守着一亩三分地,掌自己的家,照看纪兰芷。
小小的女孩儿仿佛是老天赠给她的亲女,她对盛氏推心置腹,没有一星半点儿对于主母的殷勤讨好。
夜里,盛氏常常看着纪兰芷熟睡的脸出神,她忍不住低下头,偷偷亲一下小娘子的额头。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一口饭一口汤,亲自养大的。
盛氏并不是命犯孤煞的灾星,她的命其实也很好。
……
如今,纪兰芷全须全尾地回到侯府,又坐在她的身边,帮盛氏夹菜喂汤。
母女俩的饭碗都被彼此夹的菜堆满了。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季嬷嬷十分无奈地道:“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您俩还和孩子一样爱闹。夫人,二姑娘,快些用饭吧,汤都凉了。”
季嬷嬷是盛氏的陪房妈妈,小时候带过盛氏,也在清澜盛家的本家老夫人身边历练过几年,很有威望。
这些年中馈掌家、嫁妆商铺、凡是有不懂的地方,盛氏都会请教季嬷嬷。
正因有季嬷嬷在身边帮忙操持,盛氏才不至于因不能生育而被老夫人拿捏掌家权。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侯府败落,家底不丰。
老夫人又好面子、爱摆阔气,光是维持建康侯府昔日荣光便花去一大笔开销。
老夫人心知肚明,长孙纪明衡读书上实在平平,只能靠一双孙女高嫁,拉拢岳家,帮扶侯府,不至于往后门庭凋敝。
盛氏慈爱地看着女儿,伸手捋去她险些喝进汤里的鬓发。
看着女儿稚气的一面,盛氏噗嗤一笑。纪兰芷撒娇:“阿娘又在笑话我什么?”
盛氏摇了摇头,想到纪兰芷的苦楚,叹了一口气:“都怪阿娘不中用,要你在外这般经营。”
她听到那些说纪兰芷一心攀附首辅,还拉拢其失恃长子的风言风语,心里十分难受。
即便盛氏知道,那些长舌妇无非是羡慕纪兰芷竟真的能和谢如琢打好关系,但她依旧不能释怀。
好好的女孩家,谁愿意被人损毁名声,背地里嚼舌根。
纪兰芷看着盛氏满心满眼的心疼,她感到温暖,小心依偎进母亲的怀抱。
“阿娘,我一点都不在意。我是孀妇,本就没有名声可言。真要自保,我就该剃发做姑子去,成日里青灯古佛相伴,如此才算保全名节。可我不愿意啊,我就爱穿红戴绿,就爱人前争风头,就爱显摆,她们说便说吧,左右嘴不长我身上,我快活便是。”她抬头,朝盛氏一笑,“何况,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阿娘,如今我还能待在你身边尽孝,还能和您一起同桌吃饭,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盛氏早已眼泪涟涟,她笑了声:“瞧我,这么大年纪还爱哭。我的儿欢喜便好,不必管那些腌臜话,阿娘这辈子为了名声,被困在这座宅子里了,阿娘不希望你也被困住。”
盛氏拍着纪兰芷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声音温柔。
“枝枝,做你喜欢的事去吧。”
“你要飞出院子,飞得高高的、远远的,你要活得洒脱自在,别再步我后尘。”
这是长者的寄愿。
看着纪兰芷随心所欲生活,仿佛盛氏也有了一段明媚光鲜的人生。
纪兰芷听得心里难受,百般不落忍。
她含住眼泪,轻轻回答:“母亲,我会的。”
三天后。
谢蔺终于忙好了工部累积的公务。他想到纪兰芷考试在即,百忙之中打开儿子放在书房里的几本算学书。
一张信笺落下,他不禁有点受惊。
信纸上的花香馥郁,不过顷刻间,香味充盈整间书房,覆盖了原本熏的松木雅香。
女子的气息太浓烈了,谢蔺的眉头微皱,很是不悦。
单凭这一纸私相授受的熏香信笺,女子对他的倾慕,浓到几乎都要喷涌而出了。
果然,这位纪二娘子按捺不住,露出马脚了。
谢蔺心累,按了下额穴。
早知如此,他不该给她近身的机会。
谢蔺无奈地审阅“情书”,看看放浪不羁的纪兰芷究竟有多少荤话可说。
然而,信笺上并没有任何剖白心迹的柔情蜜语。
一整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式各样的菜方子。
原来是纪二娘子以笔墨,特地请谢蔺吃了顿饭。
谢蔺一时语塞:“……”
纪二娘子究竟在扮蠢还是真蠢?
不过谢蔺没有回信,他不会回应女子无聊的把戏。
谢蔺一如往常给纪兰芷解题,没有留一星半点儿多余的闲话。
幸好,纪兰芷见好就收,没有第二次的冒犯。时间渐渐过去半个月,谢蔺对于忙完公务还要应付这位“好学”的纪二娘子的事,几乎习以为常。
然而近来几日,谢蔺还是觉出古怪的地方。
只因他发现,纪二娘子圈出的问题,竟是谢蔺半个月前已经解答过的题目。
由此可见,此女愚不可及,甚至是边学边忘!
谢蔺从未教过这么愚钝的学生,也对纪兰芷的蠢笨感到厌烦。
他甚至不能忍受纪兰芷通过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考进幼学,教导那些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材。
说严重一点,纪兰芷这是存了祸国殃民的歹心。
于是,谢蔺第一次给这位纪二娘子回信,写了一句与解题无关的闲话。
“纪二娘子,倘若你连这些简单的算学都学不明白,何不早早放弃考试?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一心入学当教谕先生?”
谢蔺倒不是怕她误入歧途,只是担心这位纪二娘子学术不精,往后误人子弟,毁其人生。
特别是他的儿子,怎能在这种女人的手下受教导。
她也配!
几天后,谢蔺收到纪兰芷的回信。
纪兰芷:“我喜欢孩子。”
小娘子的回答言简意赅,铿锵有力。话里的意思模棱两可,既是说“喜欢照看幼学孩子”这种公事,又像在说“她喜欢儿女绕膝儿孙满堂”这样的私事。
谢蔺指骨轻颤,薄唇微抿。
这一次倒轮到他沉默了。
谢蔺简直不能忍受,他竟如此没有分寸,和一个丧夫的孀妇讨论这种私密话题……太欠妥当了。
也可以说,纪二娘子一点都不蠢。
她巧舌如簧,连谢蔺这种胸有丘壑的老官吏,都能被她摆上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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