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饮一杯后,红唇勾起:“梁姑娘既是江湖中人,便自有江湖中人的长处。听闻梁姑娘剑法出神入化,这第六杯,梁姑娘可愿以舞剑抵过?好叫我们这些深闺妇人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可担得起……李梁氏之名。”
梁惊雪擎着酒杯的手未放下,心在胸膛里跳得波涛汹涌——这摆明了是羞辱。
方才出言讥讽的一人道:“怎么,这都不愿吗?诗文不行便罢了,舞剑也不愿?还是分明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不将嘉平郡主放在眼里?”
底下一片窸窣交谈。
嘉平抿着唇,眼眸中的笑愈发肆意,像是淬了毒,对上梁惊雪强压着的平静。
梁惊雪淡然一笑,开口:“怎会,民女自然愿意,只是今日所着厚重,行动不便,迈不开脚步,不若改日我邀诸位前往府上……”她出口打断道:“岁岁更替,眼瞧着天气一日一日地热了起来,嘉平前些日子才制了些轻薄的便装,我瞧着梁姑娘与我身形相仿,若不嫌弃,不妨去换一套。”
底下又道:“若是如此,还推三阻四……”
又是“不识抬举”,又是“眼高于顶”,种种细细碎碎钻进她的耳朵。
梁惊雪克制着捏碎着杯子的冲动,咬牙迎上嘉平的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宅院里的手段。
她目光扫过缀满珠饰,姹紫嫣红的一颗颗脑袋,有的对此沉默不言,有的自鸣得意。自己分明与她们无冤无仇,可似乎踩了自己这个不配爬上来之人一脚,她们便舒坦了。
很没意思,毫无意思。
幼稚且可笑。
她们原本可以长成各种模样,却被规训成了标准化的商品供拣选,从一座四方宅院被一顶轿子送入另一座四方宅院。
守着礼教的沉疴,将此身荣辱寄托于夫婿,满腹怨气转向竞争者,矫情地发展出各种手段,争夺期冀一个人的宠爱过活,再将成功胜利的经验传给女儿,规训出新的商品,忘却了自己和仰望的那位一样,也是个人。
是她们的错吗,她们也不过是受害者。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满座皆是坟墓。
可自己……会不会有一日,也走上这一条路?毕竟,他是征战沙场归来,坐拥一城的大将军。而自己,说好听点是行侠仗义的女侠,可说白了也不过是个行走在律法边缘的无业游民。
自己与他,似乎是不太相配。
自己的心气儿更与如今的现状不太相配。
小厮领着她推门出去,顾六立在门外,紧随其后低声道:“我都听见了,要不要……杀出去。”
她怔愣着侧过脸来问:“你不是事事以你们将军为先吗,我若杀出去了,这几日糠咽菜白吃不说,岂不牵连他?”顾六正色道:“将军说了,先护你。”
她哼了一声,摇了摇手指:“放心,死不了人。经历过这些事儿啊,我已经沉稳淡定,平和从容了许多,今非昔比,已然不是从前的我了。”
不过片刻后。
“你松开,我要冲出去砍死她!老子今天跟她拼了!”梁惊雪一手握剑,拼命往外冲,顾六扯着她衣袖,拼命往回扯。
“沉稳淡定,平和从容!你方才说的!”顾六急道。
她松了步子,站定指着桌上端放着的衣裳,气得发抖:“那是什么!那日,西八街十六号抓人你去了吧!你见过吧!这女人,我要拿剑捅死她!果然跟林谦文是一路夫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顾六沉思良久,终于撒了手,艰难重重点头:“好,那你去捅死她,我在外支应,若有外援,我替你解决。”
她停了动作,挠了挠脸:“呃,那好像也不是非得这样你死我活的。”
两相沉默之中,一名洒扫侍女自门前路过。
她眼前一亮,两步跨出,攀住她的手臂:“姐妹,高价回收二手衣裳。”
嘉平等的就是她气急败坏冲来发火,丢了脸面。此刻端坐着拂了拂茶沫,浅啜一口,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不是喜欢替人出头吗?便瞧瞧今日谁来替你出头?
当她一身民间便装,止了脚步,从容镇定伫立于门前时,阳光倏然自外头向内打出她长长的投影,及至案前。
嘉平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但很快又端回了笑意:
“请吧。”
她一步步踏入,手握着青峰剑,微微笑望着嘉平,来时已然服过止痛药,掌心与小腹的痛感已然有所缓解,若要舞剑,倒也不难。
只是,难道自己就生生这般为人所羞辱?难道,就凭着她是郡主?就凭着李焉识不在?平民便得屈于皇室的权威,无法自保?
你恐怕忘了,我梁惊雪也是个人。她站定抱拳,淡然一笑:“仅是舞剑多无趣儿,既是为助兴,便要各位夫人,郡主尽兴才好。”
“家师擅乐,故而,我不仅会舞剑,更能随乐而舞。听闻嘉平郡主于八音之上煞有心得,名动洛京。不若,由嘉平郡主操琴一曲,以尽地主之谊?”
下头有几人出言阻拦,梁惊雪并不入耳,只是继续笑着对隐忍不言的嘉平道:
“我舞剑,郡主拨弦,两相应和,再好不过。况且,郡主不是一向宽仁亲近的吗?难道以为……座下之人不配?掉了皇室的面子?”
嘉平勾起微微颤动的唇角:“怎会,只怕生疏了,贻笑大方。”
“取我的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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