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她沉重落地,险些踉跄得收不住,好在有剑撑了一下,算是勉强站住了。
她喘了口气,抬头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李焉识亦是。
尸横遍野,上一次见,是在战场上。
自远处往眼前,长长的,顺着堆砌在一起的尸体如狂风过后的麦田。有人尚能喘息,还在挣扎着向外爬,有人已经一动不动,崭新的绸缎或是粗布此刻没什么分别,皆浸满了鲜血。
无数双刚才还在共赏烟花的眼睛,此刻已经无力睁开,无数双手低垂着,有的捏着糖葫芦,有的提着挤烂了的花灯……
顾六郎正在指挥着官兵,两人一组往外搬运着死伤者,见李焉识来了,立即上前禀报。
“将军,属下失职。”
“直接说。”
“原本主街上正在放烟花,一切正常。不料竟从何处冲出来个牛车直接撞翻了十几个正在燃放的烟花,烟花对着游人乱炸,人群受惊,就都从主街往外跑,这条街只有主街的一半宽,越挤越多,就酿成如此后果了。我们的兄弟,也死伤不少。”
“牛车呢?”“已经抓住拴上了,古怪得很,当时冲出来的时候,没有人驾车。”
梁惊雪的眼眶早已红了,她无心听他们谈论公务,径直冲到人堆里,帮着官兵奋力往外抬人。
顾六怎会不认得她,他心存戒备,刚要上前阻拦,却被李焉识抬手制止了。
“医馆和义庄都安排好了吗?”
“皆已安排妥当。”
李焉识感到心口有些闷痛,饶是纵横沙场几载,刀下人头无数,他也不曾如此动容。
他不露声色地点点头:“你派人去调查一下那架牛车,还有,那几个家伙今夜的动向。梦粱,要变天了。”
梁惊雪已是沾染了满身鲜血,只是穿着夜行衣,鲜血的痕迹皆被隐去。
她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精疲力竭,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能救一个,是一个。早一刻,多一分希望。
她扛起一个一息尚存的七八岁小女孩,小女孩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睛,口中喃喃地叫着娘亲。
“乖,咱们……去看病,看好了就回家。回家,娘亲给你做红烧肉吃。”
红烧肉,是梁惊雪喜欢的菜样。
每次爹和镖师们走镖回来,娘都会亲自下厨做一顿红烧肉,甜甜的,肥而不腻。只要闻到后厨飘来的香气,她就知道,家人回来了。
小女孩很轻,但梁惊雪双腿已如绑了铅坠,一步一沉,像地里钻出无数双手来死死扯着她的脚踝。
沉睡的记忆如惊蛰钻出土壤。这种四肢不听使唤,冷得出奇的感受,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一次。
寒意最初发于肢端,麻木,沉重开始蔓延全身,接着如同坠落冰流,刺骨的冰水包裹着她每一寸肌肤,充塞每一颗毛孔。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周遭也变得安静下来,只化作嗡得一声,归于寂静。
再醒来,睁开眼睛,是伏在床尾的萧影。
她感到肩上一轻,是李焉识将小女孩单手抱在了怀里,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别逞强了,免得我还得多救个你。”
“多……谢。”
梁惊雪用尽了全力,才轻轻甩开了他的搀扶,使出全身的力气挪着步子,想要往人堆里去,再去,再去。
她的脚步忽地停住了,怔怔地看着面前经过的一对官兵。
“襄灵!”
她从心底迸发出这声嘶喊,再说不出一个字,直直栽倒了下去。
一枚珠花从盖着白布的担子上滑落……
梦粱城外,明月朗照。两三丛竹影里的木屋,没关紧的窗被秋风吹开。赫然一个人影,半躺在木摇椅里,沐浴月色。
他看了一眼圆月高悬的方位,心中有些不安。
“再怎么贪玩,也该回来了。”
“罢了罢了,我且去寻你一寻,为师一天,操心一生。”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七分满的茶杯。
茶杯是襄灵做的,茶水是梁惊雪走前晾着的,毒药是萧影刚下的。
“阿惊,欠你的,师父会还。”
他轻手轻脚将东西摆放回原位,顺手带上了窗。
梦粱城内,慎王府。画栋飞甍,碧瓦朱檐。
中堂内,流光溢彩,仙乐纷纷,舞姬如云,宾朋满座。正中之人,锦衣华服,斜靠在镶了各色宝石,又铺了玄狐皮的宝座之上,正是慎王。
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从一旁绕过,在慎王耳边说了些什么,便退下了。
慎王随手捻起近旁的错金羊脂玉酒杯,站起了身,满座宾客见状皆惶恐站起。
他看着面前比自己年长得多的一群大小官员,如此诚惶诚恐的窘态,爆发出猛烈的,剧烈的,近乎颤抖着的狂笑。
众人噤声,战战兢兢,不敢言语。而他的笑,好不容易才止住。
“各位,想必都收到好消息了吧。”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群臣。
“还不快去,好好帮帮这位,”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一饮而尽,“万民敬仰的,大将军。”
众人皆俯首称是,唯唯诺诺地退下。
“李,什么来着?”慎王斜睨了一眼近旁伺候的小厮,随手丢掉了手中的玉杯,杯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婀娜起舞的舞姬中央。
“李,焉识。”小厮弓着腰,行礼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让他死。”
他的吐字如珠玉落盘,如金石相击。
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像风吹起一片落叶一般轻飘飘,像风每日都会卷起无数片落叶一般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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