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辰蛾眉轻挑,抿嘴笑道:“哥想安慰我,尽说大话。”
沈玉倾苦笑道:“也不是大话。君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算做不到,也得尽力去做。”
沈未辰笑道:“那好,哥哥既然有志向,那小妹就来帮忙!”沈玉倾听着古怪,还未发问,沈未辰已握住他双手道,“让我进刑堂,我要领职事!”沈玉倾吃了一惊,望见沈未辰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坚毅清澈,柔荑温软,却握得紧实。他对这小妹极是了解,知道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模样。
“我不要在这闺阁里等着嫁人。”沈未辰道,“刑堂管刑律、治安,我能帮上忙,这也是我想做的事。青城如果出了杜俊这种刑堂不好下手的人……”
“我来杀!”她说得坚决。
沈玉倾相信这是小妹想了许久的结果,太平时节,掌管兵事的军堂无用武之地,以小妹的聪明,其他位置她也能做得好,但她选择了刑堂作为让她一展所长的地方。那是她长久被压抑的本性,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小妹找到了自已想过的日子,那不是在厅堂中指使下人,在闺房里照顾孩子,日日坐等丈夫回来的日子。
“姨婆跟雅夫人不会答应。”沈玉倾道。
沈未辰笑道:“我以后帮哥的忙,现在哥要先帮小妹的忙,你得帮我说服娘跟姨婆。”
“好的不学,学朱大夫给人下套。”沈玉倾笑道,“快放手,都给你捏麻了。”
沈未辰知道哥哥已经答应,笑道:“哥要不帮忙,把你手骨捏碎了。”
沈玉倾捏着沈未辰粉颊道:“威胁哥哥,这是处罚。”
沈未辰呼痛求饶,沈玉倾哈哈大笑。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沈玉倾这才离开。
他接着来到位于长生殿北辰阁的掌门书房。沈庸辞不在,除了楚夫人与打扫弟子外,平时这里无人敢进。沈玉倾在门口站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走进书房。他在十几排书柜前依次找寻,来回找了两遍,没找着自已不想找着的东西,掩上门,前往父亲卧房。
楚夫人不在卧房,今日新进了一批马匹,他知道母亲一早就领着驾部司去验马,下午才会回来。
他在卧房里找了个遍,依然什么也没找着,稍稍心安,正要离去,又望见书桌。
那是一张大书桌,足有八尺宽,六尺长,八个大小抽屉,紫檀木制,上雕龙凤呈祥图。是古董,放在掌门寝居已有三十余年,仍坚固如常。
他心念一动,来到书桌前,在书桌下缘摸着一个机括,用力一转,弹出一个暗屉。
这是小时候爷爷抱着他玩耍,展示给他看过的机关。爷爷对他说,这是掌门存放机密要件的地方,以后他有什么秘密也要放在这。只是当时还小,很多事听不懂,此时方才想起。
沈玉倾抽出暗屉,里头放着几本书与许多文件,沈玉倾终于在里头找着了他不想找着的东西。一本显然被多次翻阅,写满批注的《陇舆山记》下册。
沈玉倾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记得,那日父亲亲口说过没听说过这本书。他将书放回原处,瞥见下头放着几封老旧公文,其中一封名为“奉查邵阳青萝舫案”,是刑堂堂主傅狼烟的笔迹。
沈玉倾心想,邵阳在湖南,是衡山领地,青城怎么管得着?可这确实是傅老的笔迹。
他不由得好奇,打开观看,第一行便是:“弟子傅狼烟,奉查世子沈雅言于衡山地界逼杀青罗舫妓女秦曼瑶一案……”
※※※
沈玉倾最后来到大牢,那个曾经关过文若善与朱门殇的大牢。
牢里关着一名青年,是张青,浑身是血,缩在牢房一角不住发抖。坐在牢外的有两人,一是铁拳门掌门常不平,福居馆一案中,他是仅次于沈玉倾的领导。另一人是沈连云,二太爷的孙子,也是沈玉倾得力助手。在青城,沈玉倾并没培植过多势力,对一个父亲正当盛年的独生世子来说,雅爷卸权后才是他扶植自已班底的开始,而这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他还没有多少自已人,沈连云是少数他信得过的人之一。
“他全招了。”沈连云道,相较于常不平忧虑不安的神情,他显得有些兴奋。
沈玉倾打开牢门,走到张青面前。张青抬头,身子簌簌发抖。沈玉倾蹲下身来,抚着张青头顶问:“真是你杀了若善和大元师叔?”
张青急忙辩解道:“是掌门……”
沈玉倾捂住他嘴巴,摇摇头:“只需说是也不是。”
张青眼神茫然地点点头。
沈玉倾眼中泛过一丝心痛,站起身来。
沈连云问:“杀了吗?”
沈玉倾看见张青惊慌地望向自已。他迟疑良久,摇了摇头,离开了牢房。
他最后来到钧天殿,青城掌门主持政事的地方,现今由他代掌掌门职权,他一人坐着主位。门外的守卫站得极远,两侧偏厅也没有其他人。雅爷去了湖南找凤姑姑,楚夫人还未回来。
这大厅太空旷了,他竟莫名感到心慌。许久许久之后,远处走来一条人影,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一个点,然后渐渐清晰。他知道是谁,但随着那人逐渐靠近,他不仅没有因此心安,反而心跳更加急促。
守卫没有拦阻谢孤白,他们都受了嘱咐。谢孤白很快来到大殿外,那该是看得清的距离了,然而门外有光,谢孤白逆着光,模模糊糊,沈玉倾看不清他的面目。直到他走入殿内,走到面前,模糊的影子才渐渐清晰。
谢孤白真到了面前时,沈玉倾原本急促的心跳不知怎地就平静了下来。
“张青都招了。”沈玉倾说。此刻他坐着,谢孤白站着。钧天殿的主位并不像龙椅一般将底座垫高,所以沈玉倾是微仰着头对谢孤白说话。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沈玉倾道。
“公子怎样打算?”
“我不要天下大乱,也不要血流成河。”沈玉倾道,“我希望九大家和平一统,用最少的伤亡选出一个共主。”
“那是不可能的。”谢孤白用肯定到不容质疑的语气回答。
“景风想只身管尽天下不平,杨衍想杀华山掌门,诸葛焉想成为九大家共主,他们都在做过去想来不可能的事。”沈玉倾道,“我为什么不能?”
“玄虚道长想白日飞升,明不详想现世见佛。”谢孤白道,“人力有时穷。”
“不是你说的三年,也不是五年,是二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时间,在蛮族再次入侵前。”沈玉倾说着,忽地站起身来,走到谢孤白面前。两人身高相若,他盯着谢孤白,原本清澈纯净的瞳孔映着谢孤白幽邃不见底的双眸,竟也深不可测起来。
“你帮我,我才会帮你。”沈玉倾说,“我能从我爹手上……”
“夺下青城。”
※※※
后山里两条人影走着,一人脚步还算轻快,另一人却显得有些笨重。细细看去,方能看清那人身上绑缚着另一个人。
“带着这家伙干嘛?”其中一人道。他叫许胜昌,是铁剑银卫东门守卫当中的一员,职事低下,平时低调,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昆仑宫呆不住了,我想回去。”说话的是个女子,月色下隐约可见穿着一身贴身劲装,身材虽然娇小,一双美腿却是匀称修长。
许胜昌看着这双腿,吞了口唾沫,呸了一声,道:“回去?你跟老眼打过招呼没?”“老眼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跟这小子?”
“呸!你口气注意点!”许胜昌骂道,“昆仑宫的职事在我面前做不得准!你爹拜邪神,你就是个盲猡的女儿!娜蒂亚,别真以为你姓王!”
那姑娘正是王红,她吃许胜昌这一顿排头,忍气吞声道:“对不住,准什长。”
许胜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没跟老眼打过招呼,没有指令,怎么敢回去?”
“冷龙岭那条路被封了,两边消息不通。老眼跟族长没配合好,把这事办砸了,九大家掌门只死了三个。”王红道,“老眼肯定要找替罪羊,我们去找他,正好替他担罪。”
“怪谁?族长筹划这么多年,甘肃一年才下几天雨,就这么好巧不巧碰着了。操娘的,死了大批弟兄不说,火药也没了大半!”许胜昌道,“你私自回族,族长怪罪,得死!”
王红道:“这小子有大用,带他回去,族长不但不会怪罪我们,还会记我们大功。”
“狗屁!”许胜昌骂道。
两人来到昆仑宫后山尽头,那是一面垂直陡峭的山壁,拔地而起,怕不有上百丈高,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绝壁左侧便是悬崖,已是一条死路。
“这他妈的也太冒险了吧?”许胜昌骂道,“我还背着个人呢!”
“这绝对是大功!若是让老眼知道了,就分了咱们的功劳!”王红道。
“屁!背着这小子走英雄之路?不是送死是什么?”许胜昌似乎不打算冒险,就要将背上的人解下。
“嘶”的一声,王红撕下双腿裤管,露出肌肤雪白的玉足,又扯开小腹上的衣襟,露出下半截丰乳。
许胜昌不由眼睛一亮,连背上的人也没放下就扑了上去,王红也不推开他,任他揉捏亲吻,两人身型交叠,喘息声渐粗。许胜昌正要解开腰带放下背上那人,王红却将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
“霍勋没要着,你要不要?”王红说完,双手与身子紧贴绝壁,左脚往悬崖方向踏去,就踩着仅容脚尖的壁沿上。她垫起脚尖,竟往峭壁左边的悬崖处绕去。
许胜昌被她撩得不上不下,欲火难耐,明知极度冒险,竟也不管不顾,学着王红,双手贴在山壁上,仅用指尖抠住岩壁,掂着脚尖,沿着边缘前进。
那山壁从正面看去,或许觉得是一处无处容身的峭壁,实际上紧贴悬崖仍有立足之地。那是一条仅能容下一个脚尖,最宽处不过半个脚掌的道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极难保持平衡,甚至也看不清前路,只要稍有摇晃就会失足跌落,甚至一阵风过都能把人吹落悬崖。幸而山壁并不全然光滑,每隔几尺便有几个凹洞,足以让攀爬的人用手指勾着,稳住身形。当然,仍是极度凶险。
那几个凹洞排列虽不规则,位置却相当有序,恰恰搭配着脚下险峻的立足之处,倒像是预先凿下的路径。
这就是蛮族的第二条通道——英雄路——只有最勇敢的英雄才敢走的路。一条沿着悬崖,宽不盈尺的道路,借着一块山壁,将关内关外分隔两头。
王红武功不高,攀爬得十分吃力,加上雪山长年积雪,平时山路已是湿滑,何况踩在这细窄得连立足之地都不算的路上?只要失足,顷刻便是粉身碎骨,她脸上似乎也露出了懊悔的神情。
许胜昌的武功比她高多了,然而背着一个人,重心更是不稳,不由得暗骂自已愚蠢,色令智昏,竟跟那个白痴霍勋一样,被这骚娘们勾引。
“小心点!那小子要是摔了,你那棒槌今晚只能操石头!”王红喘着气道。
许胜昌骂道:“等会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这条英雄路并不长,只有十余丈左右,只是每一步都在拼命。王红几次险些踏空,幸好都及时挽回。
走过这十余丈,王红绕过绝壁边缘,就看到一小块平地——一条从另一端看过来,根本看不见的“山路”。
其实那也不算路,甚至都不能算是能走的“通道”。那是一片满布雪苔,往下延伸的崎岖山坡,宽的地方足有四五尺,窄的地方不足一尺,望过去断断续续,蜿蜒曲折,不见尽头,随时可能因山崩下雪而阻断。
王红一脚踏上平地,这才喘了一口气,转头望去,正如当年一般,自已都不相信自已敢走这样一条路。
接着是许胜昌,他背着一人气喘吁吁地上了平台,忙将背上的人放下。
这平台虽然宽不过六尺,地面又崎岖,却已足够“办事”。他不就为了这个才拼命?
他刚将背上的人放下,正要转身,“啪”的一声,只觉脑门上挨了重重一记,登时昏昏沉沉。
他不敢相信这个盲猡的后裔竟敢亵渎他这个“真信者”!
“啪”、“啪”、“啪”,一下接着一下,打得许胜昌头破血流。
“我爹信的是明教,不是邪教。”王红丢下手上沾满红黄白各种诡异颜色的大石,纤纤玉足猛地一踹,将摇摇晃晃的许胜昌踢下悬崖。
像是被许胜昌的惨叫惊动,地上那人隐约醒来,迷迷糊糊问了句:“谁……谁在叫……”王红低头看着那人,笑道:“醒啦,孙才?”
“我……不是孙才……我是……”昏迷那人自是杨衍。他张开眼,似乎听出熟悉的声音,低声道:“是你……王红……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能让你当神的地方。”
※※※
那一年的昆仑共议,在点苍、衡山、青城、蛮族等各方算计下展开,没有谁真正得到全盘胜利。
也是那一年的昆仑共议,许多人决定了自已未来的道路与命运,也改变了千千万万人未来的道路与命运。
昆仑九十年四月,李玄燹宣布担任第十任昆仑共议盟主。第一个命令发布,便是昆仑宫处地危险,改回衡山公办。
点苍、丐帮、华山三派声明,衡山掌门得位不正,力主再议。点苍、丐帮陈兵衡山边界,华山直指青城。
天下,再次动荡。
外传、沅江夜游
“沅江,下游与辰水汇合。”文若善沿着江往上游走去。这是河岸,地面都是鹅卵石,崎岖难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生怕崴了脚,接着说道:“湖南三面环山,进出不易,鹤州有黔滇门户之称,沅江就是通道。”
“鹤州最大的门派是殷家堡,掌门夫人是沈庸辞的六妹沈凤君。”谢孤白跟在文若善身后。他对这崎岖地形似乎颇为习惯,走得稳当多了。
“颇有些看门的意思在。”文若善回道。
“从湖北入湖南才便捷,要不只能走沅江,顺流而下。”谢孤白陷入沉思,“鄂西由襄阳帮管辖,是武当境内唯一安定的地方。”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又控制长江水路。”文若善道,“还有什么看法?”
谢孤白沉默片刻,摇摇头。文若善提笔在纸上作了简易的笔记。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忽地瞧见上游一条人影迎面走来,也正低头写东西,又沿途张望。文若善收起笔记,对谢孤白使个眼色,谢孤白指指文若善,文若善知道他要自已去试探,摇摇头,又指指谢孤白。
谢孤白也摇摇头,指回文若善。眼看那人走近,照理而言,文若善要上前撞他一下,借着道歉攀谈。这是两人的默契,每到一处想打听消息,两人总会变着法子与人套近乎,通常是文若善先来,若他失败了,谢孤白以此为基础再试一次,几乎都会成功。但这回文若善打定了主意要让谢孤白先去试探。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大抵是无聊吧,同样的事做久了,就想换个方式开头。
随着那人逐渐接近,两人不再作手势。谢孤白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手,两人眼神交换,文若善也起了性子——总不好每次都是我迁就你。
那人见对面有人,侧了身,文若善也往河道一侧避开。眼看就要错身而过,文若善望向谢孤白,一副打定主意不动的模样。谢孤白忽地伸脚将那人绊倒,那人“唉呦”一声,河岸上都是石头,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头皮也磕破了。文若善连忙上前道歉,那人怒骂道:“怎么走路的?这么大条路也能绊着人!”
文若善不住道歉,那人推了他一把,骂道:“滚!”
文若善脚下本就不稳,被这么一推,身子一歪,“啪嚓”一声滑进水里。那人见他摔倒,稍微收了气,冷哼一声。谢孤白走上前道:“是我朋友失礼,给您陪个罪。一点心意,聊作诊金。”说完不住打躬作揖,从怀中掏出三钱银子恭敬递上。那人见有钱拿,又消了几分气,骂了几句后离开。
文若善全身湿漉漉地爬起,膝盖磕破,手脚连着腰腿疼痛不已,埋怨道:“这不是害我?”
谢孤白道:“你上前太快。让我说话,他推的就是我,你也不用受这皮肉苦。”
文若善道:“敢情还怪我?算你欠我一次!”
谢孤白微笑道:“就当欠你,想我怎么还?”
文若善道:“让我想想,先扶我回客栈换衣服。唉呦,疼死啦!”
他与谢孤白结伴同行已两年,两年间,去过武当、丐帮、衡山、点苍、唐门、青城,又回到衡山。
这是第二次来衡山了,上一次从闽地转粤地,惹了事,只得尽速离开。南方夏天太热,他这个北方人不习惯,到了广西又害了场大病,差点没命。
九大家已走遍了,再过两年就是昆仑共议,这旅程是否该到个头了?
“我没干净衣服了。”马车上,文若善从行李中只找出一件单衣跟短裤,懊恼道,“本来今日要找客栈洗衣服,没想弄了一身湿!”
“前面有户人家,去借套衣服吧。”
马车停在镇外一户农家前,谢孤白下车,过了会,拿了件蓝色麻布袍子回来。文若善伸手接过,见上面有几个补丁,也不嫌弃,在屋后寻个隐蔽处换上,这才上车离开,一路往鹤州而去。
“刚才那人怎样?”文若善问,“看出什么了?”
“不是当地口音,像是云贵一带的。”谢孤白道,“不是点苍就是青城。”“也可能是唐门。”文若善道,“我摔倒前看清了,他画的东西跟我一样,也是地形图。”他扬起手上早已糊成一团的笔记,“倒是我这份都糊了,回去得重画。”
谢孤白沉吟良久,道:“沅水上游在青城,还是青城的可能性高些。”
这是好推论,文若善想着,但更像个好藉口。“我倒是觉得,青城有家人在鹤州,勘查地形还不容易?我仍说是唐门或点苍。”他今天似乎铁了心要跟谢孤白唱反调。
“是青城。”谢孤白驾着车子,“我推测向来比你准。”
鹤州、湘西两地由殷家堡管辖,是湘西主要的门派势力。马车进城时已近黄昏,两人找了客栈,文若善走在前头,小二招呼道:“客官,你家主子是吃饭还是住宿?”
“主子?”文若善低头看了看自已,登时明白。他身着粗布衣衫,跟着谢孤白进来,人家只当他是仆人。他忍不住回头望了谢孤白一眼,见谢孤白也不替自已辩驳,显然要占这便宜,只得道:“两间,先休息再吃饭。”
文若善休息一会,等手脚不疼了,把今日勘过的地形又作了笔记。忙完时已是戌时,他又去找谢孤白。
他陪着谢孤白已两年多,仍无法解开这人身上所有谜团,但他自诩已够了解这人了。指不定,他是这世上除了谢孤白亲人外,最了解谢孤白的人——如果他还有亲人在世的话。唯独这点,谢孤白始终没透露,他只编了个任谁一听都会起疑的“鬼谷门人”当借口。
他知道这人想做什么,还有这人的志向。
时间不多了,而旅程早该结束。早在两个月前就应该找个落脚点。文若善很清楚这件事。他相信谢孤白比他更清楚。但谢孤白依然没有决定。
“再过两年便是昆仑共议。”文若善问道,“决定去哪了吗?”
谢孤白坐在窗口,望着楼下,淡淡道:“还在琢磨。”
“我以为已有定论了。”文若善道,“这可不像你。”
“既然还在琢磨,就表示没定论。我们有时间。”
“要不,今晚夜游吧。”文若善忽地转了话题。
“元宵过去很久了,今天是什么节日?”谢孤白问。
“非要节日才夜游,那是俗人的想法。”文若善道,“随兴而往,方为风流。”“如果不是节日,鹤城有宵禁。”谢孤白问,“你想风流,大牢通常不透风。”
“你刚才有一点说对了,我们还有时间。”文若善坚定了眼神,“半个时辰后才宵禁。再说,衡山有地方通宵不禁。”
“青楼?”谢孤白问,“上次的教训不够,又想赶早离开衡山了吗?”
提起上回的事,文若善有些心虚,“总不会两次都惹到麻烦,唯独今日,不醉不归。”
谢孤白回道:“要也是明天……”他话才说到一半,文若善便打断道:“非得今天不可!”他向来斯文有礼,旁人说话鲜少插嘴,谢孤白也觉讶异,转头望向他,深邃的目光泛起一丝好奇:“真这么有兴致?”
“我们上次喝醉是几时了?”文若善问。
谢孤白道:“一年前,在唐门,不过只有你醉了。”
文若善记得那次,他到了成都,离天水一千多里,快马奔驰不用三天就能到家。但他终究没回去,只写了封家书寄回。那一次他动了思乡之情,在成都喝得大醉。
“鹤州离天水可远了。”谢孤白道。
“非得想家才能喝酒吗?”文若善微笑,“兴致来了就能喝。”
或许是没少出过女掌门,衡山是九大家中最为善待女性的一家,非但禁止典妻,溺女更是死罪,甚至还有休夫之律。境内除了沿海一带来自丐帮的“艇户”外,没有妓女,唯有青楼。青楼姑娘作派不比一般妓院,整间院子供得一人,花上大笔银子人家也不见得招待。非只如此,衡山除了门派中有职务的人,就只发给青楼夜行令,若遇着客人晚归,青楼会派仆人持夜行令随送回府,半路遇着拦查不禁。这规矩何来,文若善也不清楚,听说是给客人方便,后来谢孤白才说,是防客人借着宵禁赖皮过夜,易生事端,无论多晚一律能送客,也是给青楼小姐行方便。
两人先去江边寻画舫。衡山青楼画舫有个规矩,船头挂着两只灯笼,若是红色的,叫“海棠春睡晚”,典故不用说,大意是歇了,拒接访客,又或已有客人夜留;要是挂了粉色灯笼,那就叫“杜鹃迎客迟”,川、黔、滇一带,杜鹃有迎客花之称,意即欢迎;若是不挂灯,大抵表示:“老娘今天恕不招待。”
江面上一共三艘画舫,都挂了红灯笼,显是没唱本。此时已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也不知去哪打听,且不是熟客,这时间姑娘也不接待。
眼看宵禁将至,谢孤白道:“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就是。”
文若善皱眉道:“都说美人醇酒,没有美人,哪来的醇酒?两个大男人,酒后不好乱性。”
“你上次喝醉就睡。再说,酒后乱性一样是死罪。”谢孤白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你足智多谋,连找间青楼也想不到法子?”文若善没有回答谢孤白的问题,还在坚持着喝酒的事:“碰运气也行,总之今晚不回客栈。”他左顾右盼,见着一座深院,布置颇见雅致,里头灯火尚明,就上前敲了门。门里一个壮汉声音问:“谁啊?”
文若善看了看自已衣服,道:“我家公子想拜见小姐!”屋内男子破口大骂:“操娘的,这里不是青楼!哪个白瞎眼的乱闯,滚!不滚吃我一顿好打!”看来是个大户人家的护院。
文若善依旧不依不饶,又问:“敢问何处有章台?”
“操,这都什么时辰了?鸡巴痒自个搔去!”
文若善从门缝下塞了块约摸三钱重的银子,问道:“大哥,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掉了银子?”
“过两个街口右拐,直走有间好院子,您佬去了就瞧见啦!若找不着再来问我,我就守在这门口,不跑,不跑!”那壮汉回答,口气变得像是儿子见了爹似的。
“多谢大哥。”文若善道。
“你这样使银子,该骑扬州鹤才对。”谢孤白道。
文若善也不理他,循着指示找到那座院子,与周围民居果有不同。他敲了门,一名丫鬟出来应门,瞧着足有二十三四了。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想拜见小姐。”
那丫鬟看了一眼谢孤白,皱眉问道:“再一刻就宵禁了,知道吗?”
文若善笑道:“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一刻也虚掷不得。”
那丫鬟笑道:“你这小厮真会说话。小姐年轻时,不知打跑了几个你这样伶牙俐齿的。”
文若善笑道:“姑娘说错话,落了把柄。若不通报,我明日就来禀告小姐,说你嫌弃她老。”
那丫鬟见他威胁,急忙道:”刚才还夸你机灵,现在就耍无赖!”又道,“你家公子也未曾见过,是谁介绍来的?这么晚了,白蒲院不接生客。”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姓文,叫文若善。姑娘叫我小九就好。烦请通报小姐一声,今夜只喝酒,谈天说地,别无他求。”
那丫鬟关了门,过了会又出来,笑道:“你运气好,小姐犯餍睡不着,借你们两个阳气镇煞。”又掩嘴笑道,“就不知压不压得住呢。”
文若善笑道:“多谢你家小姐收留。”让开身子请谢孤白先入。谢孤白见他今夜一番胡闹,不知他作什么打算。文若善笑道:“公子,今日务必尽兴。”谢孤白见他认真,微笑道:“行!”
那丫鬟又道:“虽然请入,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否则乱棒打出。”
文若善笑道:“要过三关。看是奏曲、写字、画图、出对、投壶、猜谜,尽管放对。”
那丫鬟笑道:“这地有本事?我家三关也不难,就出对,解残谱,猜谜。”又道,“拜帖金十两。”
衡山青楼以风雅着称,常有“过三关”的考验,考验客人才学,若过不了关,拜帖金也要如数奉上,摸着鼻子回家,下回再来。
文若善笑道:“别的还怕些,这三关恰是我家公子擅长。”于是付了十两,道,“公子展本事了。”
这三关于谢孤白自是轻而易举。两人被请入内厅,文若善见厅内摆设虽见雅致,多已陈旧,连着庭园里的花草也疏于修剪,不像是往来热络的地方。只是厅中焚着一缕清香,淡雅舒适,坐垫温软,酒器晶莹,待客倒不马虎。
出来的小姐姓柳,花名轻落,颇见姿容,然则看着已有二十六七,实际年纪或许更大个一两岁也说不定。其时女子一般未满二十便嫁,即便九大家的闺女也很少有二十三四还未出嫁的,作为青楼小姐,这姑娘已是极老了。
早在丫鬟开门时,文若善就猜着八九成,如今见到小姐更是确定。衡山以青楼著称,不乏名妓,这姑娘芳华渐逝,生意逐渐冷清,所以院外花草也疏于整理。
谢孤白拱手道:“姑娘名号雅致,很是好听。”
柳轻落问道:“贱妾眼生,不知何处见过公子?听公子口音,不是湖南人,若是游客,怎么突然来访白蒲院?”
谢孤白道:“我这……”文若善接口道:“我家主人酒瘾犯了,想找个地方喝酒,又想找人说话,就信步走着,让我逢门便敲,沿路探问,这才来到白蒲院,也是缘分。”
柳轻落掩嘴笑道:“先生真有雅兴。”
谢孤白一扬眉,道:“那就喝酒吧,姑娘请。”
武陵酒古来驰名,武陵就在鹤州北方,柳轻落招待的便是武陵酒。当下三人闲聊饮酒,文若善一杯接过一杯,也不在意话题,说到有趣时放声大笑,说是小厮,反是谢孤白像个陪酒的。又问起湖南掌故,柳轻落能言善道,虽不谈风月,进退酬答,弹琴奏乐,和歌而唱,时若闺秀娴雅,时而眼波流转,妩媚动人,至于行令喝酒,多半只是浅尝辄止。倒是谢孤白,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转眼聊到子时,竟不觉困倦。
柳轻落道:“说起湘地,除了衡山派外,还有青楼知名。我想起件趣事,便是去年粤地肇庆选花魁,闹了好大一出笑话。”
文若善与谢孤白面面相觑,文若善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道:“这事听说过,柳姑娘,我们还是聊湘地就好。就说昆仑共议这八十多年,最出名的小姐是哪个?下场最好的又是谁?”
柳轻落道:“若说最出名的,不就是被冷面夫人割了头的那个?也是她下场最好。”文若善讶异道:“割了头还算好?”
柳轻落道:“嫁给富贵人家门派大户也是有的,我听说过有嫁入了唐门嫡系的,结果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还有命不逢时,一脚跨进九大家世子家门,最后仍是落得月坠花折。天下妓女做到头,莫过冷面夫人,这丰功伟业,百年后都得封个小神,每户妓女都得供奉着,让她亲手割了头,还不是莫大光荣?五十年来衡山出过多少美人,谁的名气比得上这姑娘?”
文若善去过唐门,知道她说的掌故,也听说了冷面夫人长子娶了衡山名妓的事,谢孤白却对另一件事起了兴趣。
“唐门的掌故也曾耳闻,却不知那位一脚跨入九大家世子大门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来年前的旧事,也是鹤州的姑娘,据说与一个九大家世子往来,还怀上了子嗣。那世子没嫡子,眼看就要正名位,怎奈天不假年,无端而死,一尸两命。”
“姑娘可知是哪家世子?”谢孤白又问。
“那姑娘姓秦,花名曼瑶,但不知与她相好的世子是哪位。”柳轻落忽地住了嘴,半晌才道,“街闻巷议,道听途说,原不可信。言多必失,贱妾该罚。”说着自斟了一杯饮下。
三人轮番把盏,文若善铁了心喝醉,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等文若善醒来,只觉躺在云中似的,浑身酥软,只有头疼得难过。他发现自已躺在一床软被上,嗅到脂粉香气,又见纱帐,忙坐起身来。柳轻落着素衣长裤,披着一袭薄纱,坐在镜前梳发。文若善愣了会,唤道:“柳姑娘?”
“怎不多睡会?”柳轻落将头发盘成个朝云近香髻,并未上妆,想来是时间还早,不用招待客人。文若善问了时辰,快午时了,想要起身更衣,又见姑娘家在,再想起自已行李还放在客栈,想换也没得换。
柳轻落唤丫鬟取来酸梅汤醒酒,亲自坐在床沿,把着汤匙喂文若善。文若善见她妩媚婉顺,心中一动,忙道:“我自个来!”说着接过碗去。柳轻落看着他喝汤,忽地道:“要不,你娶了我呗?”
文若善只差一口汤没喷出来,忙道:“小姐,莫开玩笑!”
柳轻落掩嘴轻笑,眼波流转,甚是动人,道:“不开玩笑。不用下聘,也不用你赎身。白蒲院连庄园带现银值几百两,一并送你,人财两得。”
文若善道:“要也是找我家主子,我只是个仆人。”
柳轻落道:“我须不瞎,你若是仆人,满街都是奴才了。”
文若善只是苦笑,道:“姑娘才貌俱绝,还怕找不到名门贵胄匹配?何必屈就小人?”
柳轻落道:“就说肯不肯吧。还是说你有妻室了?”文若善怔怔发了会呆,问道:“姑娘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柳轻落眨眨眼睛,笑道:“难道是九大家某个嫡子,躲避仇人才藏身白蒲院?”她一边说话,身子索性斜卧在文若善大腿上,纤指托住下巴,抬头望着。
文若善知道她说的是冷面夫人的掌故,噗嗤笑了出来,摇头道:“那也不是。”他轻轻挪了下腿,又觉唐突佳人,索性不动,双手枕在后脑,凝望床顶,接着道,“我是天水人,家中经商,写过几本书,也曾博得微名。仗着胸中一点才学,想成就事业,为这世道尽力,可白耗了几年光阴,一事无成,落得在私塾中教书。之后焚书嫉世,借酒浇愁,既未成家,更无立业,快要而立之年才结识谢公子,重立志向,与他同游九大家。”
“喔?所以……你不喜欢女人?”柳轻落张大一双眸子,像是瞧见了新奇事物般。
“姑娘的心情在下也能体会。”文若善道,“遥想当年色艺俱全,门前车水马龙,王孙公子曲意奉承,犹如众星拱月,只道花香不怕蝶不来。等繁华阅尽,门前冷落,方惊觉贪恋风华,蹉跎光阴,不免惊慌,只道此生已然如此,不如图个安稳。”
“姑娘,你跟我当时一样,都觉这辈子最好的日子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浑浑噩噩。只想随便找个顺眼的将就。”文若善摇头道,“不,别亏待了自已,尤其您这样的姑娘。”
柳轻落痴痴望着文若善,指节轻轻抚着下唇,似乎被他的话触动,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文若善静静看着她笑,问道:“想通了?”
“公子猜错了。”柳轻落笑得止不住,“我……不是……不是贪恋风华,我……我是被人骗了……”
文若善愕然。
“我忖度嫁给富豪名门下场难料,挑了个穷小子,瞧着挺有志气。他说要经商,赚钱回来娶我,拿走我积蓄,说好三年回来,这都五年过去,没丁点消息,我落了个人财两失。”柳轻落笑得几乎岔了气,“等我醒悟过来,连伺候我的丫鬟都老了。”
文若善苦笑道:“比我想的还惨……”
柳轻落道:“好在我也没闲着,靠着过往交情又攒了点银子,生活无虞,就是有些寂寞。现在这年纪,轮不着我挑三拣四,我又不肯将就,就蹉跎至今了。”
“不过公子的故事挺好。”柳轻落止住笑,起身坐回床沿,说道,“公子若是不嫌唐突,换我说说公子如何?”
文若善笑道:“请说。”
“公子不是放荡的人,不过是心中有大事,想纵情一番。”柳轻落道,“公子要决断的就算不是生死攸关,也是人生大事,想借酒壮胆,一逞豪气。可惜你那朋友还没理会着你这心事。”
文若善愣了一会,道:“柳姑娘猜得可比我准多了。”
柳轻落微微一笑,又自床上起身回到妆台前:“既然公子无心贱妾,贱妾只得继续等那负心汉了。”
文若善劝道:“姑娘何必?”柳轻落道:“正如公子所说,别亏待了自已。遇着知情识趣,懂得怜香惜玉的,那便嫁了,若是没遇着好的,我就守着。”
文若善一愣,道:“这样守法,跟不守有什么区别?”
柳轻落抿嘴笑道:“外人看来,只道我情真意切,不流于俗,红颜薄命,怜我惜我,这白蒲院还能多支撑两年。”
文若善道:“或许小姐的意中人并未辜负小姐,只是中途遇上变故,耽搁了……”
柳轻落笑道:“公子是个好人,承您贵言。对了,还没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文,叫文若善。”文若善苦笑:“就我那朋友的名字。”
“原来还玩了倒换姓名的把戏呢。”柳轻落调侃着。
文若善这才问起谢孤白:“我那同伴呢?”
“那位公子一早便出门,说回客栈等你。”
文若善道:“借你点东西用用。”说完从床上跃起,来到院中,在地上找着气孔,挖了两条蚯蚓,用刀剖开,除去内脏,借了灶火烤得干扁,柳轻落只觉古怪。文若善将两条蚯蚓干用手巾包好,这才告辞离去。
柳轻落送他到门口,欲言又止,文若善知她有话要说,问道:“姑娘有话,请直说无妨。”
“交浅言深,实为唐突。不过公子是实诚人,贱妾就多嘱咐两句。”柳轻落道,“你那朋友喜怒不形于色,藏得极深,公子与他往来,需小心。”
文若善当然明白柳轻落一番好心,谢孤白的毛病他又怎会不知?于是道:“感谢提点,在下清楚这朋友。此后一别无期,他日有缘重回衡山,姑娘若是未嫁……”
柳轻落问道:“公子就肯娶了?”
文若善笑道:“定然帮柳姑娘安排个好姻缘。”
柳轻落笑道:“那贱妾又多了个盼头,等着那负心汉,也等着公子。”
文若善赶回客栈,找着谢孤白,道:“找到昨天沅江上那人,我能知道他是哪来的。”谢孤白疑问:“你还想查什么?”这两日文若善的举动过于古怪,竟连他也猜不透。
“他是来查鹤州地形的,跟咱们一样。”文若善道,“我们在哪他就会在哪,他一定在鹤州城。”
他们在鹤州城里来回游走,果然在东城门附近见着了昨日那人。
“我能知道他是哪里人。”文若善道,“看我耍回戏法。”
那人正在城墙下仰望,估计是计算城高与周围环境。文若善怀揣着手巾快步上前,砰地撞上那人,“唉呦”一声,手巾掉落。那人骂道:“你们鹤州人脖子长,见不着路吗?!”
文若善连忙拾起手巾,急道:“哎,小心我的山蚂蟥!”
那人见文若善眼熟,闻言低头看去,见他手巾里一对长物,笑道:“什么山蚂蝗?一对土龙,不值钱!”
文若善抬头,佯作刚认出他的模样,讶异道:“怎么又是你?当真晦气!你昨日推我落河,我不跟你计较,这山蚂蝗你也不认识,望着鸭子喊鸳鸯呢!”
那人初时没认出文若善,经他提点,当即想起,骂道:“怎么又是你!”又见他小心翼翼吹去手巾上的灰尘,原不想与他争辩,正要离开,文若善又道:“这山蚂蟥可是云南来的,料你没见过!丢了眼神,害臊了?”
那人被他激得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指着他手巾上那对干瘪蚯蚓道:“这他娘的哪是什么山蚂蟥?是土龙,还是烤干的,没药用!是谁没眼神?”
文若善道:“云南蚂蝗种类繁多,你不认识罢了!”
川滇黔一代多产药材,是点苍的重要商品,山蚂蟥也是其中之一。
“屁!我他娘的就是从云南来的!山蚂蝗我可熟了,你这不是山蚂蝗!若不信,找间药铺问问,看谁现眼!”
文若善一愣,问道:“真不是山蚂蝗?我被骗了?不成,我得去找那走方郎中理论!”说罢转身就走。只听那人在背后讥笑道:“贪便宜!走方郎中能有什么好药材!”
文若善却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
“除非你说他是住在云南的青城弟子。”文若善十分得意,“他不是青城派来的。可见,你也不总是对的。”
“所以?”谢孤白问。“我们已经走遍九大家。武当积弱,少林内斗,华山狠戾,点苍有诸葛然坐镇,世子诸葛听冠无能,丐帮又与点苍同气连枝。九大家第二代虽然有不少好人选,但最好的只有一个。”
“我们该找个地方落脚了。”文若善道,“你知道是哪。”
“沈玉倾被人称作绣花枕头。”谢孤白回答,“他未必有这魄力。”
“为什么不见到他再说?”文若善道,“我知道你之前就想见他。”
“你也去?”谢孤白问,“《陇舆山记》的作者文若善要去青城?”
文若善知道谢孤白一直在顾忌什么,两年前广泽寺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那名假冒蛮族的刺客在坠下悬崖前说出了他的来历。
是青城,想杀文若善的人就在青城。而且位高权重。也就为这个原因,这段旅程最后两个月竟是如此蹉跎。谢孤白追寻的答案早已有了。却因为顾忌他而延迟。这本不是他的性格。
“文若善不去,去的只有谢孤白跟他的伴读。”文若善微笑着拿出一套新买的衣裤,服色材质比身上所穿次上一等,“这两年都是你拿主意多,该换人作主了。”
谢孤白脸上难得有了轻微的情绪波动。他明白了文若善昨日的荒唐与今日的决断。但他仍然不发一语。答案就在那里,为什么还要犹豫?
“以后我就是你家主人,你要叫我公子。”文若善笑道,“至于你,今年二十八,就叫小八吧。”
文若善花了几天时间把鹤城的地形绘成图纸,与谢孤白离开湖南。他们在路上听说点苍派出使者求见青城,于是绕往广西查探消息,再从贵州进入四川。
某天夜里,一匹快马奔入殷家堡,带来关于夜榜的消息。不等天亮,另一匹快马从殷家堡急奔而出,带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件赶往巴县,恰恰撞上了正在驿站休息的文若善与谢孤白。
白蒲院照常营生,仍是车马零落。二十八不算年老,在青楼中却是上了年纪。柳轻落依旧盼着,盼着那个负心汉,也盼着那答应为她介绍一门好姻缘的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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