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风临行前,众人确实劝他带着沈玉倾的亲笔信上路,拜师学艺方便。他个性耿直,书剑俱是朋友馈赠,银两马匹是借的人情,唯独这文书,一旦出示就会被另眼相看,那是仗势,他坚决不收,果然遇上了麻烦。他听高遇这样说,便道:“收了银两跟剑已过意不去,哪好意思麻烦人家。”
高遇点点头,道:“小兄弟有志气,只是北去凶险,有些事还是得知道。你莫推却,多住两天不妨事的。”
李景风推辞不过,只得跟着进了北鹰堂。高遇派人端茶送点心,李景风问道:“我在青城听过一个南鹰门,跟北鹰堂有些接近。”高遇哈哈大笑,说道:“不是接近,我们南北鹰门本是同源。”
李景风大奇,问了原因,高遇说了掌故。
原来在昆仑共议前,九大家并没有固定疆界,小派门效忠的大门派往往星落各处,湖南的跟了点苍,安徽的跟了丐帮,所在多有。会有这等乱象也跟派门世仇相关,若某派门与另一派门结了世仇,该派门投靠了当地的武当,世仇的另一派无力抗衡,只得投靠丐帮寻求庇护,这些大小门派或为地盘,或为宿怨,彼此更是相互仇杀。
直到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各自奠基,大部分疆域定下。此后九大家辖着地方门派,地方门派管辖地方,门派大小不同,辖地也有不同。有些地方上的门派,如北鹰堂这类的,便如百年前的县太爷,管着十里之地,有些较大的门派则又辖着更小的门派,就如知府一般,更有像嵩山这样割据一方,可称封疆大吏的门派,也有像彭家那样在丐帮辖内开枝散叶的门派,说起来类似周朝诸侯割据的局面。九大家对地方门派的约束力端看各自的规章,大抵来说总是要按时纳税缴贡,遵行门规,执行政务,听从差遣调派。
至于北鹰堂,原是发源于贵州的天鹰门,昆仑共议前效忠崆峒,昆仑共议后贵州被唐门青城所分,天鹰门本在青城辖内,若不效忠青城便要举派北迁。当中有不愿离去的便留在贵州天鹰门,离开的天鹰门门人便被安置在陇川镇附近,管着这三十里方圆,而天鹰门也改名叫南鹰门,以便和支派区别。
昆仑共议前的腥风血雨李景风听母亲说过,仇不过三代的规矩也是为了弥平这段时间各大派门相互仇杀的宿怨,母亲说起这事时总是颇多感慨。
想起父母,李景风说道:“高掌门,其实在下祖籍也是甘肃。”
高遇很是讶异,问道:“甘肃哪里?莫非是同乡?”
李景风摇头道:“不知道,家母没提过,只说家父是甘肃人,我出生前便举家搬到青城了。”
高遇点点头,“不管怎样,甘肃也算你故乡了,难怪你想回来看看。”
李景风不说自已是来拜师学艺加入铁剑银卫的事,怕高遇要收他为徒,拒绝了面子上不好看,于是问:“你刚才说饶刀马贼,那是什么?”
高遇哼了一声,脸色极为难看,过了会才道:“五年前陇南出了批马贼,约摸百余人,到处劫掠村庄,不知道他们老巢在哪,只知道为首的姓饶,使一把厚背鬼头刀,旗号上也画着一把刀,便是饶刀马贼。”
李景风问道:“这马贼如此凶恶,铁剑银卫怎不将他们抓起来?”
高遇叹道:“哪有这么容易。九大家哪里没盗匪恶徒,天下这么大,也不是说找就找得着的。小兄弟,甘肃不比四川,你人生地不熟,小心为上。”
李景风谢了高遇,眼看近午,高遇留他吃饭,吃完又带他去看演武,直把他当上宾对待,让李景风受宠若惊。高遇道:“兄弟北去,如果遇着什么重要的人,也稍稍提一下我。”
李景风知道他是巴结,颇为不快,应付几句揭过。他便是不喜这种感觉才不愿跟沈玉倾索要文书。
第二天,高遇又请他过去,说了些闲话,李景风忽地想到这几日的疑问,问道:“请问高掌门,谁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
高遇皱起眉头道:“天下第一高手?”李景风道:“是啊,谁是天下第一?”
高遇道:“这年头谁还比天下第一?百八十年前的老词了。昆仑共议前说什么谁谁谁天下第一,听说还有人抢这名号,你挑战我我挑战你,瞎忙活,照我看,都是虚名。”
李景风听他这样讲,顿时佩服起来。又听高遇道:“这年头,钱有多少,管的地有多大,手下人马谁多些,谁的权力大,这才是实的,用得着的,天下第一有个屁用。你瞧,三爷武功够高了吧?二爷去昆仑,还不是朱爷掌崆峒。真打起来,厉害,多厉害?一打十几?一打几十?人家是几百几千上万打你一个,剁成包子馅还嫌细末。”
李景风嘴角抽了一下,满腔敬佩之情瞬间化为乌有,顾着面子不好反驳,问道:“这样说来,三爷很厉害了?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
“怎么还问这个?”高遇道,“不知道。闻名天下的高手,咱们家的三爷、少林的觉空首座、丐帮的彭小丐、点苍的诸葛掌门,就这几个。我再想想……九大家除了唐门,每一派的掌门干事都有一身绝学,谁要有本事把他们集合起来打一场,才知道谁是天下第一。”
“点苍的诸葛掌门很厉害?”李景风曾听沈玉倾兄妹提过诸葛然,点苍隐隐然会是青城的对头,不免多问一句。
“听说八九年前诸葛掌门来访崆峒,跟三爷讨教武功,两人对了三掌,都没事,不知谁放水多些。”高遇道,“别小看三掌,要是我,不等三爷打实,掌风就把我骨头给震酥了。”
“其他人就不想切磋切磋,分个高下?”李景风问,“我听人家说什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无争胜之心,学武做什么?”
“以前人读书为什么?求功名啊!这世道学武也是同理。”高遇道,“我这就跟私塾一样,年收五两,三年包发侠名状,保镖护院,去九大家谋份差职都方便。”
李景风越听越听不下去,找个理由告辞,又说自已明天就要离开陇川镇。高遇还想挽留,李景风只推说有事,高遇问他去哪,李景风说去边关看看,高遇拿出地图,指着道路,又嘱咐他小心,这才放他离开。
隔日,李景风备好干粮,添购了行李,骑马离了陇川镇,向北而行。走了约摸十余里,听到背后有马蹄声,回过头去,一名壮汉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额头上一颗疣子格外显眼。
李景风初时不以为意,又走了一里。他骑术是向沈未辰学来的,学的时间短,经验又少,走得不快,那人也不跟上,只跟他保持着约摸十丈的距离。他又回过头去,那疣子身后又多了绿衣蓝衣两名跟班。
李景风知道自已被匪徒盯上,心中一惊,他从未与人动武,只觉忐忑不安,伸手握了腰间的剑,掌心满是汗水。他在衣上把手擦干,他的坐骑是沈玉倾挑选,青城少主的眼光,挑的自是好马无疑,若放开来让它跑,那三人未必追得上。
他心念一定,猛地一踢马肚,马鞭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即放开四蹄,向前奔去。后面三人见他急奔,立时策马追了上来。此时李景风再不怀疑,这三人必是冲着自已来的。他又在马臀上抽了两下,那马奔得更快。李景风骑术不佳,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物快速后退,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他怕颠下马来,双手抱住马颈,不住踢马肚,鞭策它跑快点。
果然,那三人坐骑不如他的,双方渐渐拉开距离,只是才跑不到半盏茶时间,李景风身体左摇又晃,控不住马身,几乎要摔下来。摔马危险更大,李景风不得不放慢速度,待稳住身子,那三人又追了上来,李景风大吃一惊,又策马急奔。
这样忽快忽慢,马儿有些吃不消,那疣子呼喝一声,加快马步追了上来。李景风拔出剑来,喝问道:“你要干嘛?!”方才他抱着马颈颠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此刻双臂还有些酸软,拔剑纯属恫吓,毫无底气。
那疣子并不打话,抽刀砍向李景风后背,李景风趴低身子,恰恰闪过。他知对方存心杀他,也不容他考虑,一剑刺向对方腰间。那疣子大吃一惊,马上腾挪不易,他勉强侧身,肚子上被划破一道口子,险些摔下马去。此时,另两匹马也已追上,绿衣那人知道李景风马快,伸手抓他缰绳,李景风挥剑乱砍,只得缩手。蓝衣人抽剑向李景风刺来,李景风连忙格挡,没挡住剑势,左臂被划了一道口子。顾不上疼痛,李景风挥剑反击,蓝衣人早有防备,他这般胡砍乱刺哪能得手?堪堪格挡了几下,绿衣人趁机夺过缰绳,将马勒停。
这是匹好马,可值钱了,他们不想伤着,不然照着马砍上几刀,那马吃痛狂奔,李景风势必被颠下马来,他们再慢慢收拾李景风即可。
李景风却无此顾虑,他看准对方刺来的一剑,侧头避开,猛地一剑刺向蓝衣人马肚。这一剑奋尽全力,剑锋直插入马肚半尺,那马剧痛之下人立起来,将蓝衣人掀翻在地。也合该那人倒霉,那马摔倒下来,恰好压在他身上,只听一声惨叫,也不知被压断几根骨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景风连忙翻身下马,只是他此时心慌胆战,手脚无力,与其说下马,不如说是翻倒。那疣子与绿衣人跟着下马,一者挥剑一者舞刀,杀向李景风。李景风不会武功,只得拿初衷乱挥乱砍,那两人竟一时近不得身,每每攒到空门刺向李景风,都被李景风惊险避开。
那绿衣人怒道:“不是说不会武功,怎么这都收拾不了他?”疣子却道:“稳着点,他撑不了多久!”
果然,不一会,李景风手脚酸软,挥剑的速度慢了下来。疣子向左虚砍一刀,等李景风向右避开,一拳打在他脸上,打得李景风头晕眼花,鼻血长流,脚步踉跄。绿衣人趁机从后一腿踢中他臀部,李景风摔倒在地,刚翻过身来,疣子一刀劈下,正砍中他大腿外侧。
李景风大叫一声,挥剑逼退疣子,要站起来,腿却疼得站不直。他猜测对方是拦路抢劫的路匪,这等凶恶行径,只怕与饶刀马贼脱不了干系,自已武功低微,只怕就要命丧此处。想到没来由就要死在这异乡荒土,才与几名刚交上的好友分别就要天人永隔,他辛酸之余,竟陡然升起一股勇气,心想至少也要拖一名匪徒垫背,大吼一声,奋起余力横砍竖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那两人见他势头凶猛,连忙退了开来。他们知道李景风受伤之下撑不了多久就要力竭,到时再来收拾他,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不料李景风早已打定必死决心,颠走几步,靠近方才摔倒的蓝衣人,拾起他刀子,猛地向他肚子戳去。那蓝衣人被马压倒,全身骨折不知几处,动弹不得,惨叫一声,李景风发起狠来,刀子在他肚子里转了一圈,蓝衣人哀嚎几声,断了气。
疣子与绿衣人同时喊道:“小刘!”语气甚是惊骇。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杀人,他此刻却无恐惧之感,只觉痛快,又想起手上初衷。他之所以不用初衷杀人,是不想玷污沈未辰送他的这口剑,但自已身死之后只怕这口剑便要落入这两人手中作恶,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这剑折断好了。
他想到这,却不知如何把这口剑折断,何况这是沈未辰的佩剑。但他还来不及犹豫,疣子与绿衣人都已抢上。他杀了一人,松了一口气,再无力反抗,疣子当胸一刀砍来,他向后纵跃闪避。他虽看得准,却忘了腿上有伤,只觉大腿一阵剧痛,身子落下,随即胸口又中一刀,摔倒在地。
绿衣人箭步跨上,双手握剑,对着他胸口一剑刺落。李景风伸出右臂抵挡,那剑穿过他手臂,刺入胸口,眼看就要洞穿,却被尺骨一格,歪了开去。原来这并不是李景风本能的抵挡,而是他觑得准确,让剑恰恰穿过尺骨。他强忍剧痛,右臂奋力向右一格,将那人兵器带歪。他本想趁隙挥刀杀死那人,但剧痛让他脑袋一片混乱,只能勉强将刀举起,无力递出。不料那绿衣人见同伴惨死,急怒攻心,脚步虚浮,被这忽左忽右的力道一带,身子不由得向右摔倒,不偏不倚正往那刀口跌去,“噗”的一声,前进后出,看起来就像绿衣人自已去撞刀口似的。
绿衣人惨叫一声,翻倒一旁,不停抽搐,竟比李景风死得还快些。
那疣子大惊失色,没料到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竟然杀了自已两名同伴,实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又见李景风仰躺在地,脸色惨白,不住喘息,同伴那把剑穿过他上臂,在胸口划出又深又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此时对方连起身也不能,自已只需上前一刀,登时就能结果他性命,却又担心这家伙施什么诡计,不敢靠近。
其实李景风痛得几欲昏去,早已再无一丝气力,疣子无须动手,只要在旁边站上一会,李景风便会身亡,而他也真打算这么做。
李景风视线已经模糊,恍惚间彷佛听到马蹄声,然后是兵器碰撞声与惨叫声,最后是一个声音问:“谁身上带了金疮药?”
李景风低声道:“马……马上……有……”他虽豁尽全力,说出来的话却连自已也听不清。“他好像要说话。”他听到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红色……药瓶……三……颗……”
“操,见鬼了!他还能说话?”那粗犷的声音道,“快找找,红色药瓶……”
※
李景风是疼醒的,疼到他想死去。
但他没死,他醒了过来,发现手上胸口大腿全缠着绷带。
这是间简陋破败的木屋,弥满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夹杂着大小便的味道,李景风一醒来就被这味道呛得想吐。
他呻吟着起身,听到“喀啦啦”的铁链声,一声尖锐怪叫同时响起,原来这房间里还有人。他忍痛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蓬发杂须满脸污垢的老人穿着一件缝缝补补脏污不堪的破棉袄,正对着他怪叫,口中“呼呼呵呵”的不知说着什么。
奇的是,这老人手脚都上了镣铐,腰间也系着条铁链,不知另一端连到哪里。
紧接着,他发现自已手脚也被上了镣铐,腰间还有硬物,他伸手去摸,是条铁链,紧实地绑着他的腰腹。
他勉力抬头,小屋窗外,一面画着鬼头刀的红色旗帜正迎风飘扬。
他胸口一痛,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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