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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焚心似火 绝大多数时候,当一个人变得更好,人们会觉得这是件好事,当所有人都变得更好,那就应该是件更好的事。
高乐奇知道并非如此。
杨衍变得更像神子,塔克变得更像一个亚里恩,自已越来越像首席执政官,汪其乐也越来越像流民之王。
他正在寝宫里对坐在书桌前的塔克报告昨日的事。
“现在为难流民的只剩下圣山卫队。”巡逻卫队听说因神子的关系不能伤害流民,质疑神子为什么不阻止圣山卫队,单单要巡逻卫队听命?或许是因为圣山卫队是古尔萨司的麾下,也可能是神子有亲疏之分,或许有其他可能,但总之……
“巡逻卫队很不满。”高乐奇下了结论。
“这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虫声知道。”塔克问。
“虫声会知道,但现在虫声是娜蒂亚掌控,她还很年轻,没经验,未必有把这当成危险的警觉,除非她能向孟德主祭求教。不过娜蒂亚戒心很重,这是她作为火苗子生存的必备能力,优点时常因为环境跟处境的改变而成为缺点,她不相信祭司院,尤其是孟德主祭,她没蠢到认为自已可以掌控他。”
“我应该对神子和古尔萨司更加卑躬屈膝吗?”塔克问,“像父王和以前的我那样?”
“不用,做您自已就好。古尔萨司非常睿智,他知道您已经改变,伪装反而会引起怀疑,您表示不满但无能为力就是最好的伪装。”
塔克陷入沉思,他并不聪明,但现在的他比以前更有智慧。他接受自已的愚蠢,作为亚里恩,有自知之明就已经胜过许多前任,然后他把一切交托给高乐奇,并且愿意承担所有举措的后果。
“我们去见你说的那个人吧。”塔克说道,“希望他不会是另一个背叛我的人。”
穿过廊道,走向通往楼下大殿的阶梯,下方廊道尽头是以前神子住在亚里恩宫时的房间。跟神子决裂后那几日,塔克每回经过都会忍不住转头望向那条廊道,后来他经过时不会转头,却会不自禁地加快脚步,现在仍是这样。
在权力争夺的路上动感情很糟糕,如果还是三年前的塔克,即便害怕,也是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高乐奇知道古尔萨司不会伤害塔克,换了希利德格就未必了。
杨衍带给塔克希望,塔克鼓起这辈子前所未有的勇气横挡在祭司院大门前,宁愿出逃也要保下娜蒂亚,神子却背叛了他,逼他亲手处决亲人,让奈布巴都外多了一大堆王族亲眷。他们不是碍于面子而流亡去更远的地方,就是加入了汪其乐的队伍,敦尔與奥末兩位贝勒此刻正穿着皮衣,拿着粗糙的铁器,脸上刺着耻辱的印记,骑着劣马在其乐山巡逻。
被处决的人中有跟塔克感情最好的苏尔亲王跟最无辜的约福。苏尔善良却无能,连家里的妻子都管不住,他对塔克够忠诚,但毫无用处,被放在名单最后,塔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划掉他的名字。他萬萬料想不到無辜的自已竟然會被處死,跪在亞里恩宮門口哭了一個上午,然后用整個下午詛咒痛罵塔克。
而约福……约福是个傻子,在贫困家庭里会被扔进河里那种,他分不清楚冬夏,六岁还想喝母亲的奶,行刑那天甚至不用镣铐,傻傻地跟着队伍走,在血流成河的广场上吃吃傻笑,塔克告诉他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于是约福催促着快点行刑……
高乐奇建议塔克别去刑场,塔克还是去了,约福滾動的頭顱上还挂着笑。塔克回到亚里恩宫,在寝室里哭了一晚上,因为他被自已信任的人出卖,才会有这种结果。如果塔克不是真把神子当成朋友,就不会这么失望痛苦。
对抗祭司院或许是件蠢事,但也是神子给了塔克勇气,现在要对抗祭司院更难了,但并非没有机会。亚里恩宫权力集中,而希利德格死了,目前没有新任继承者,死灰复燃的孟德离开权力中心太久,不再掌握虫声,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祭司院没有能确实完整掌握权力的继任人,高乐奇猜测古尔萨司正忙于应付五大巴都,同时还要教导杨衍誓火神卷。
如果古尔萨司在这时死了,会有混乱,神子与祭司院的权力也可能发生冲突,继任人会真心祀奉神子吗?
这会发生吗?不知道,但可能发生。古尔萨司很老了,老到即便明日一早祭司院響起喪鐘都不意外,机会只会给予准备好的人,若机会不降临,就要创造机会,牢不可破的祭司院竟然出现了一条裂缝,这已是细微的指望。
当塔克决定下注,自已就只能跟着走下去。
大厅就要到了,那个人会像神子一样出卖塔克吗?高乐奇在王座前的阶梯下看见了李景风。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塔克。塔克穿着蓝色镶金线绣云纹长袍,与关内喜欢鸟兽鱼纹不同,关外的贵族更喜欢云、光、火、星之类的自然纹路。他被披上鳞云纹绣金线的白色长袍,金线代表太阳,云则是伴随太阳的侍卫,他们随时在天空中为太阳巡视。他被带到亚里恩宫大殿,宽敞得容得下两三百人,王座旁耸立着两根巨大圆柱,从阶梯下仰望,令人生畏。
“李景风以萨神之名起誓,除萨神不允与不义之事,愿以性命守护塔克亚里恩。”李景风跪在王座前的阶梯上。
“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塔克用力抱住这位新晋侍卫,看起来亲切热情,在餐桌上就像想灌醉李景风似的不住劝酒,自已却喝得不多。
“我听说你救了流民。”塔克道,“你真是仁慈正直的人。”
“我只是保护妇孺。”李景风反问,“亚里恩如果觉得流民无辜,为什么不根绝这规矩?我听说亚里恩宫刚流放了一群贵族。”
“那是祭司院的旨意,是神子的命令。”塔克夹了一块软嫩的牛肉给李景风。今天中午的餐桌上只有李景风、高乐奇、麦尔三人陪同。
“是古尔萨司的命令?”李景风问,“我听说奈布巴都处罚了垄断食物的亲王。”
“是神子的命令。”塔克笑道,“神子给了我一块布,所有名字没写在上面的王族都要被杀。我一晚上失去了……不如说我剩下的亲戚吧,只能说为数不多,这里头真正有罪的不到三成,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李景风一惊:“是古尔萨司胁迫神子?”
“是神子自已的想法,他让我亲手处置自已的亲眷,相当公平。你可以试着想想,如果有人威胁你留下三个名字,其他亲友都要死,你是什么感受?”
李景风不相信杨衍会干这种事,压抑住当场反驳的冲动回答:“我不会写,我会反抗,我不会定夺他们的生死,只会跟我的亲人一起死。”塔克一愣,望向李景风:“即便你知道这是一场必败必死的战争?”
“是的。”李景风坚决道,“就算反抗会死,也必须反抗,如果活下来却要一辈子陷入愧疚,那会活得很辛苦。”
“如果是别人说这番话,我不会信,不过你是个愿意为了保护流民而孤身对上整支王宫卫队的人。”塔克哈哈一笑,接着眉头紧锁,“我应该拒绝,告诉神子我宁愿死也不会交出名单,请他另找一个亚里恩,可高乐奇却说多的是愿意写这份名单的亲王,而我自已不保证能在这名单上。”
“恕我直言,亚里恩最后还是写下了名字,因为您做下了决定,所以注定要背负着内疚,不能找借口。”
塔克脸色一变,刀叉在盘子上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我明白汪其乐为什么会生气了。”塔克说道,“但你说的是实话,在你眼中,我大概就是个为了自保而罔顾亲友的小人。”
“我不会这样说。”李景风想到大哥、二哥和诸葛然,说道,“这是因为您选择承担责任。您应该内疚,背负着痛苦,因为您是亚里恩,而我只是个流浪的普通人。”
同席的麦尔跟高乐奇同时露出古怪的表情。
“枯榙!”塔克扭过头,起身道,“我吃饱了!”
塔克离开餐桌,李景风忙跟着站起身。
“你用不着跟着。”高乐奇道,“现在亚里恩很安全。”
“我说错话了?”李景风觉得自已有些冒失,今天才第一天见到亚里恩,说话太直了。
“不会。”高乐奇用餐巾擦拭嘴边肉末,“你得花点时间熟悉亚里恩宫。你可以离开,需要钱吗?我想你会需要买点杂货。”他从腰间取出钱袋,数了十枚银币放在桌上,“这是你十天的俸酬。”
“我也该去刑狱司了。”麦尔跟着起身,“如果没有提早告知,黄昏前请务必回到亚里恩宫。”
李景风本想继续探问关于杨衍的消息,但他猜测亚里恩宫跟祭司院关系并不好,但他清楚知道权力会如何压得人喘不过气,在没得到信任前不宜交浅言深。
高乐奇跟麦尔离开后,李景风拿起银币,每一枚接近五钱,这就有了五两银子。月俸十五两,真是一笔巨款……他不知该怎么花销。要打听的事很多,无论如何,羊粪堆都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李景风回到房间,将初衷挂在墙上,明不详应该已经抵达巴都,这把重剑会提醒明不详自已到了。
走出华贵的宫殿大门,穿过苍郁的庭园、广场前的水池跟杨衍神像,守卫大门的侍卫队长认得他是麦尔带回的新任队长,热情地打了招呼。
“李队长,您要出去吗?”李景风这才想起忘记跟高乐奇要手谕,于是道:“我忘记跟首席拿手谕了。”
“不用,执政官大人交代您今天可以随意进出。”
这执政官很细心,李景风望向门外整齐的街道:“我需要买些东西,能告诉我去哪儿吗?”
“当然。”侍卫队长指着东边道路,那里行人较少,十几辆马车停在店家前,“这条路通往祭司院,卖的都是好货,我们都叫它瓷儿街。”
“瓷儿街?”
“就是说街上卖的东西都跟瓷器一样,贵,而且一碰就坏。”队长笑道,“只有祭司院、王族或富商才会在那条街上走动,偶尔会有几个想开眼界的穷鬼或装阔的骗子。如果您穿的衣服料子不好,那儿的店家是不会理会您的,他们卖的都是一般人玩赏不起的工艺品或黄金珠宝,有小羊皮的口袋或缝着金线的钱囊,还会绣上店家的名字,连肉铺卖的都是精养的嫩牛羊,巴都里顶尖的餐馆都会在那条街采买,那里还卖瓷器餐具跟银盘。”
“我喜欢用木盘或铁盘。”李景风笑道,“经得起敲打,跟王宫卫队一样。”
队长被夸奖,高兴道:“您才是经得起敲打的人。”接着道,“大清洗后,瓷儿街少了很多人。”说着又指向北边街道,“那边通往居民区,有市场,南边也是,附近住的是小祭、一些官员和大队长。您如果要采买,得往西边走,那儿离市场最近,杂货街也在那。”
“羊粪堆也往那儿走吗?”
“您去羊粪堆做什么?那里都是骗子跟假货。”
“问问而已。”
“整个巴都外围都是羊粪堆,搭帐篷的地方都算羊粪堆。”那队长道,“您想去羊粪堆?”
探问消息自然要去最热闹的地方,李景风道:“有赌场吗?”
那队长一听赌博,立即眉飞色舞:“如果队长手痒,有别的好地方,那里都是战士跟小祭,不会惹麻烦。”
“了解一个地方要从最糟糕的所在看起,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李景风随便说了个借口。
“李队长讲话真有学问,您需要马匹吗?”
李景风被夸得不好意思,道:“不用,我想散散步。”“虽然您大概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提醒您,西边大道今天有管制,您遇上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管制?”李景风眼神一亮,“神子要巡视吗?”
“您不知道吗?瓦尔特巴都的察刺萨司今日要来谒见神子。”
“哦?”李景风望向西侧道路。
诚如那位队长所言,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萨司,通往祭司院的大路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围观群众早已伏满街道两旁,负责把守的卫祭军维持着街道净空。李景风混在人群中打望,三百余名卫祭军护卫着要四匹马拉动的銮轿,在号角、胡笳、琵琶和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前往祭司院。虽然来自不同巴都,仍有许多人给予这位萨司敬意,拜伏于地不断诵念经文。
李景风只看了片刻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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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察刺萨司的卫祭军在祭司院前百丈处就已铺好红毯,杨衍站在窗边望去,能看见有人前往迎接,看不清长相,应是孟德主祭。
“神子该准备了。”波图与娜蒂亚站在杨衍身后。
“要由我跟察刺谈吗?”
“察刺萨司会谒见您,您必须展现威严,之后的事古尔萨司会处置。”
“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说?”
“神子有权力说任何话。”波图回答,“如果要让事情简单,只需赐福之后责备察刺萨司为何不好好规劝葛塔塔巴都即可。”
杨衍嗯了一声:“你退下吧。”波图打开房门,狄昂就在门外。
娜蒂亚不安道:“你到时别乱说话,把一切交给古尔萨司处理就好。”
杨衍摸了摸桌上那本红皮古格立镜史,笑道:“你不用担心。”
娜蒂亚看着他手上那本书,疑惑道:“奇怪,以前要你背个经文就嫌烦,现在反而认真念书了。”
杨衍笑道:“当故事书看还挺有趣的。”他靠在娜蒂亚耳边低语,免得门外的狄昂听到,“经文东一句西一句的很难记,这好读多了。”娜蒂亚狐疑道:“瞧你就不像爱念书的。”
杨衍哈了一声:“我要更衣了,你要服侍我吗?”娜蒂亚横了他一眼,离开房间。
杨衍拍了拍那本红皮书,换上神子袍,戴上滑稽的高帽,收起笑容。走出房门时,他神情肃穆,示意狄昂跟上。
两位萨司早已在圣司殿并立等候,杨衍坐上神子座,狄昂站在身边,两位萨司同时单膝下跪,左手抚心。
“瓦尔特巴都察刺兀儿参见神子,愿萨神之光遍照寰宇,无所遗漏。”
照理而言,此时杨衍要让两位萨司起身上前为他们赐福,但杨衍没开口,只是看着察刺兀儿,连古尔萨萨司都觉得古怪。
“古尔萨司。”杨衍竟先叫了古尔萨司的名字,古尔萨司微微低头示意自已听见了神子召唤。
“为什么其他巴都还有萨司?我的意思是,一个萨司不够治理吗?”
“就像牧羊,牧羊人再厉害,羊群多了,牧羊的人也要跟着增多。”
“如果需要这么多牧羊人,神兄就不用在草原上征伐。每个牧羊人都有自已的意志,就不会听从主人的话语,他们会偷窃主人的羊,自以为是羊的主人。”
察刺兀儿趴低着头,汗流涔涔。
“察刺……”杨衍一下子叫不出察刺兀儿这么拗口的名字,索性只叫了前半,“抬起头来。”
察刺兀儿抬起头,辩解道:“神子在上,我是萨神忠实的牧羊人。”
杨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坐视葛塔塔的无礼?”
“那是另一个牧羊人的地方。”
“邻居犯错,你应当劝诫,而不是坐视。”杨衍冷声道,“葛塔塔正在偷窃父神的羊。努尔丁将我的样貌藏在祭司院,不让世人看见我,如果每个牧羊人都这样做,还有哪只羊会认得主人的儿子?”
“是……”察刺兀儿低头。“你不是个好牧羊人。”杨衍道,“我正犹豫是否要赐福于你。”
“神子,请原谅察刺萨司的失误。”古尔萨司恭敬说道,“察刺萨司是您忠诚的牧羊人。”
“我希望你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杨衍道,“现在,上前来。”察刺兀儿上前,低头,杨衍伸手在他头上轻抚:“父神赐你勇气与辨别是非之心。”察刺兀儿退开两步,恭敬道:“感谢神子赐福。”
杨衍又在古尔萨司头上轻抚:“仅以吾父之名赐你权杖与利斧,剿灭偷盗羊群的贼。”
“那么,察刺萨司……”杨衍到现在才称呼察刺兀儿为萨司,他说道,“午餐前,请你与古尔萨司好好谈谈如何惩戒葛塔塔的无礼。”
“是。”
杨衍起身离去。午时,他在祭司院的大餐桌旁与两位萨司用餐,小憩后,他再次来到祭司院。
“神子今日的表现超出我意料。”古尔萨司道,“察刺兀儿很惊慌。”
杨衍心下得意,这次的压迫足以让察刺兀儿胆寒,他问道:“察刺萨司怎么说?”
“他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奈布巴都,他会劝告葛塔塔巴都。”
“只有劝告?”杨衍说道,“古尔萨司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吧?”
“劝告之后是威吓。”古尔萨司道,“他们会陈兵表达决心,甚至不惜出兵讨伐葛塔塔,当然,若走到这一步,奈布巴都会给予支援,但我想努尔丁不敢冒险,我建议他请努尔丁来奈布巴都谢罪。”
“很好。”
“但我必须提醒神子,他并非真正敬畏你。”
杨衍道:“我知道他敬畏的是奈布巴都的势力,并非打从心底里认为我是神子,只有誓火神卷是不可辩驳的父神旨意。”
“我跟他提过神子的进展,我希望能和平一统五大巴都,接下来……”
“解放圣山,对吗?”杨衍知道这是古尔萨司心心念念的事。他在祭司院里听说过,古尔萨司一直想上圣山谒见衍那婆多,不只古尔萨司,几乎所有萨教信徒都视攀上圣山为无上的礼拜,这远比少林寺佛诞时展出的佛骨更能感动信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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