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起坐的东稍间,进屋便是香甜的桂花香。我以为是桂花盆栽,没想花瓶里插的只是一把鲜绿的槐树枝和几朵娟制的牡丹花,我进门嗅到的桂花香来自于槐树枝上挂着的桂花香囊。
作为庶福晋,绮罗原是有鲜花盆栽分例的。高福狗奴才没送,自然是以为能瞒过我的察觉。
我扫一眼胤祥,自觉又丢了一回人。
胤祥仰面瞧墙上的一张字,我跟着看去,竟是今时罕有的秃笔行书。
所谓“上行下效”,皇阿玛推崇董其昌,当代书坛也都重笔锋变化,少有秃笔。
待看到标题是《好了歌》,我禁不住念出了声:“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世态炎凉,人生无常。何为好?何为了?似绮罗,天生的绝世姿容,谁见了不赞一声好?谁料观一场家刑,就惊失了魂。我以为她了了,结果她又活了,活得比早前更糊涂,连人都不认了——谁能告诉我,这算好,还是了?
“四哥,”胤祥跟我夸赞:“这幅字墨色淡雅,笔力清峻,秃笔行书,气韵流畅,有唐碑之风,十分贴合这一首堪破人生无常的《好了歌》,哦,落款,康熙三十九年七夕。没署名?”
我和十三弟相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惊异:似这种不具名落款多是房主自书。这屋的主人绮罗端午就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外面那个丫头春花。
没想到春花除了绘画,还有笔好字——琴棋书画,这就占了两样。
起坐间里面方是卧房,我背手进去瞧看,看到炕头并排的两个枕头,微微一怔,转想到是春花丫头夜里照看绮罗所用,不免感叹。
《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春花能在无人见处竭尽所能照顾她呆傻了的主子,其人品已有古君子之风。
春花给了十三弟,往后我要指谁来给绮罗使唤?
府里许多丫头,聪明能干的不少,但都人大心大的,都想似夏花一般抬格格,哪可能安心伺候绮罗这个傻子?
再一次地,我觉得夏花抬错了,错得离谱。
卧房出来,听到堂屋里十三弟问春花:“那墙上的字可是你写的?”
“回十三爷的话,是奴婢抄的。”
抄的?打哪儿抄的?我回首墙上的《好了歌》:绮罗这院除了两个婆子看日子的祟书本子,还有其他的字或者书?
胤祥关心:“你字儿写的不错,谁教你的?”
“回十三爷的话,跟主子一起学的。”
“呃?”胤祥明显不信:“你主子?”
“是啊!”春花自然告诉:“主子念书的时候,懒怠写功课,便让奴婢帮着做些。”果然,这才是我认识的绮罗。
“啊?”胤祥好奇问道:“那你还会什么?”
春花自信答应:“主子不会的,或者虽会但懒得做,不耐烦做的,奴婢都会,即便现在不会,但只要主子用得上,奴婢就一定学的会。”
春花的话可谓大言不惭,但想到除了刚刚的行书外,春花还会画画,替绮罗求情、挡板子,发誓一辈子不嫁,伺候绮罗,昨儿甚至于为了救绮罗无畏杀贼,我莫名觉得春花说的是真的——春花为了绮罗,真的什么都能干,包括跟我通房,或者撂脸。
这就不仅是简单的忠心,还要有才干。
总所周知,有才干的人多少都有些脾气。春花的脾气,望着眼面前的《好了歌》,我不禁皱眉:可不似那种满脑子想得我兄弟抬举收房的丫头,想春花丢下绮罗,转去服侍十三弟,只怕没那么容易。
“好丫头!”胤祥由衷赞叹。
春花没一点得色地谦逊:“奴才本分罢了!
话是如此,但真能做到的几人?
伺候绮罗喝完粥,金婆子提了热水来,春花挽起袖子,拿布巾围住绮罗的衣襟,伺候绮罗漱口擦脸净手,金婆子收拾碗碟,另泡了新茶来——我和胤祥,终于有了茶。
揭开盖碗,嗅到茉莉花香,是家常的香片,尝一口,玉泉水。
绮罗在最得我宠时都没喝上的水现傻了反喝上了?
爷今儿来瞧绮罗这话只昨晚告诉过琴雅,再就是高福知道。
琴雅高福记得补上了玉泉水这个茬,却又漏了盆栽这个窟窿。
果然知微见著,所有捅到我面前的窟窿,内里都是千疮百孔。
“春花,你不用饭吗?”胤祥不解。
春花简要告诉:“回十三爷,奴婢早起用过了。”
……正说着闲话,徐婆子领了一个有些脸熟的体面婆子进来,后面跟着一溜小厮抬着箱子。
看到熟悉的红漆包金木箱,我一下子猜出了婆子的身份——绮礼的人。
“主子,”春花立刻告诉绮罗:“您看周嬷嬷来了。三爷打发周嬷嬷给您请安来了。”
“贝勒爷吉祥,十三阿哥吉祥!”
周婆子给我和胤祥请过安后跪地给绮罗磕头:“奴婢给姑奶奶磕头,姑奶奶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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