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一败军之将尔。”
尘生烟笑道。
他生得长眉舒展、眼如寒星，自有一股肃肃烨烨的气度。可那张嘴一张开，又是一针见血的毒辣：
“与诸君别无二致。”
此话一出，南逃残军当即群情激愤，有一小将立时上前请战：“将军，我去拿住此人！”
为首的却挥退了他，细细打量拦路这人。见他手提鬼灯而来，风姿不似寻常人，暗想道：“酆都之乱后鬼修道统几绝，近乎断代。又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莫不是酆都之乱前出名的——”他悚然一惊，再一看这人青年模样，面如冷玉，鬼火一映似妖似魅，偏偏身姿清正，又似天上仙人。
可不就是当年流传的“负雪苍山，秉烛面南，鬼灯夜照”么？
“阁下可是……”他几乎是震恐地问出声。
尚未说完，就见那人一指抵唇，轻声打断道：“将军，这话说出口，休说您自己，便是这麾下将士——”
“我也留不得你们性命了。”
那个名字梗在喉咙里，再吐不出。
他强自找回声音：“无意侵扰郎君，这就绕道鬼门关速速离去。”
正要重整队列，却见他手下数个将领面色不忿：“将军，当斩下此人首级鼓舞士气，趁此关门户大开一举夺关！”
“混账，闭嘴！传我命令，绕道南下！”
“你何以如此惧敌如虎？！”手下怒极。
尘生烟冷眼旁观，见为首将领弹压不下，哗变近在眼前。
虽然他极其厌恶不屑，但纵容手下劫掠杀戮是鼓舞士兵的绝佳方法，这些人必定不是头一回打屠杀凡人的主意。若他全胜时期、不必畏首畏尾，必定要斩了作恶祸首，杀伤平民者军法处置。
“老匹夫！懦弱至此，我先斩了你，再入黄泉洲夺下酆都，倚仗天险裂土为王！”手下拔剑，威光横扫。他高声喝道：“愿随我者，入酆都后必加官晋爵，赏赐千金！”
为首的见势不对，忙对尘生烟说：“郎君助我一臂之力！愿奉郎君为座上宾！”
败逃之师本就人心不齐，先失发泄之机，又遇上下夺权。终究是乱了。
放眼望去，远处士兵如黑云翻涌，兵戈骤起。
更有溃逃者压下云头，就要遁往门户大开的鬼门关。
地上，浮蚁方才将民众收拢带入关内。一见恶云从天而降，四起的绝望哭嚎刺入耳中。
——尘生烟深深闭眼，将一丝触景而生的悲戚埋藏。
再睁眼，他又是高山不移般的从容镇定，眼下须臾落了一行血泪，随意以指捻了捻。
鬼门关大阵源源不断地鲸吞鬼气，供予给主人。灵力狂澜在他半身接近寸断的经脉里奔涌，干涸已久的身体无法容纳下这堪称狂放的力量。
他说话的语气分明十分平和，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领兵之道，靠的不是天险与名利，而是人心。”
他缓缓挑灯，“诸君，谬论啊。”
幽蓝的鬼火在灯中温驯地跳动，但随着他慢慢挑起提灯的动作，接近于狂暴地流泻天幕！
鬼火森寒，并不灼热难耐，遍布黑天甚至如冷星熠熠。
它们寂静地从天空坠落，异常壮观，异常静美。
有小兵避之不及，沾了零星火苗。他望着钻入肌骨的火焰，皮肉分毫不损，还来不及奇怪，三魂七魄登时被燃尽。
紧接着周身立刻烧起大火，做了鬼火永续的燃料。一传十、十传百，滚滚黑云霎时成了一片火海。浮蚁呆呆望着那个背影。
比起远处看不见尽头的军队，那个白衣身影并不伟岸，甚至还因为时常咳血而格外单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漫天鬼火皆臣服于他。
提灯轻挑，便成幽深火海；一步未动，就取万人性命。
又美丽，又绝望。
有逃下的士兵尚未落地，刚一有意接近鬼门关，层层叠叠的护城大阵立刻闪起刺眼万丈光，连惨叫都没有叫一声就消融在光中。
浮蚁身后的民众痛哭流涕地跪地叩首，对那个身影顶礼膜拜。他耳中却嗡嗡作响，比醉心诗书的儒生还要耳聋。
——这就是，修士么？
仙朝，中都。
昔日仙朝高祖于此处定鼎，已承平数千年有余。乃是无数修士心中的圣地，九洲无可置疑的天下之中。
中都城高池深，护城大阵更是出自高祖之手，纵是合道大能也休想讨个好。
城头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城外军势连绵，明火执仗。
中军帅帐并未扎寨，而是位于一艘庞大的灵船上。
“那些公卿世家就是打着据城以守，待得我等师疲兵乏、辎重难以为继，不得不退兵的主意呢！”
“呸，那些勋贵公卿当真不要脸。”
说这话的人忙被同僚撞了下肩，这才意识到把自己主公骂进去了，慌忙谢罪道：“是属下失言，请王爷降罪。”
上首侧坐着一人，云锦织金衣、垂胡袖束腕，腰系玉带脚蹬官靴。虽是垂首支颐，却也能看出此人猿背蜂腰、肩宽腿长。“无妨。”他手中一面水镜，各路战报正浮现其上。
此人方一抬首，长明灯烛光映出半边轮廓。
——竟是一个极俊美的年轻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五官俊秀中犹带三分稚气，偏偏眼睛凌厉刺人，凛冽若刀剑威逼。
正是仙朝高祖之侄、后被收作义子的，瀛洲王晏别。
尽管如今他是中都人唾骂的反贼，但当年也是名满九洲的天纵奇才。
筑基就可延迟衰老；金丹修士寿有数百，外貌定格于结丹之时。虽是这般说，但碌碌终生能筑基便已算有幸，遑论金丹？
少有因结丹时年纪太小而烦忧之辈。
——而传闻，晏别年少时性情轻佻，境界压抑不住，以至于不慎结丹，外貌便一直停留在少时。
他二十不到元婴，未满百岁已至半步合道。
这等天赋已不能说惊人，足以称得上可怖。连高祖在世时都曾直言：“不愧吾家子弟！”
当然，也正是这一句话被新帝记恨在心、硬是逼反了他，这就是后话了。
他不像一方大军的主帅，更像中都城内整日清谈论道的贵公子，一举一动都是灵动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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