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川心下的那股异样感更甚,默默退到陆镇身后,沉着目光不发一言。
沈沅槿不过是在闲来无事时翻看过两遍《茶经》,后又跟在沈蕴姝身边学过几回前朝流传下来的煎茶和本朝兴起的点茶,顶多是小有心得,着实算不得擅长。
她在现代时极爱绘画,头一次发现此间还有在茶汤上作画的茶百戏时,倒也沉迷了一阵子,每日都要画上几盏才肯作罢,但与擅长此道的古人相比,怕还差得远。
“称不上擅,因在沈孺人院里住着,有幸品过几样府上管事送来的名茶。”
彼时的她端庄娴静,与那日在凉亭中散漫慵懒的举止大不相同,更遑论三年前追狸奴时活泼灵动的模样。
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陆镇心中生了疑惑和探究之心,甚觉有趣,状似随口一问:“依沈娘子看,何种茶吃着最好?”
他从前几乎没怎么同她说过话。沈沅槿实在不明白他今日缘何会这样多话,因他气势太盛,一心只想快些离了他跟前,遂不假思索道:“妾吃着绵州的松岭茶就觉得甚好。”
绵州松岭产自蜀地,茶汤清透微黄,入口甘甜生津,馥郁醇正,虽不及鲜爽细腻、兼具竹香的紫笋茶,却也是难得的好茶。
陆镇在军中时,平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能够用上粗茶便已难得,这绵州松岭需得在城中官员府上方能吃到,而这顶尖的紫笋茶在长安城亦极难寻见,大抵都是圣人自留一部分后,将余下的赏与宗室权贵。
梁王府战功赫赫,圣人出于笼络之心亦或是旁的什么心思,每每得了,总要赏下一些,因陆渊更喜阳羡茶,这紫笋茶送至府中后,大抵都是落到了陆镇的院子里。
这绵州松岭略次于紫笋、阳羡、蒙顶,可为茶中第二等,并不易得。
她既能在她姑母身边用那绵州松岭,必定是陆渊授意人送去的;一茶一饭尚且如此,更遑论旁的东西...
阿耶在她姑母身上花的心思,相比起他已故的生母和现今的继妃崔氏,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去。
思及此,陆镇的眸色陡然一沉,凝了沈沅槿那张明丽绝俗的脸片刻,暗暗拢紧手指,却是半个字也没再同她说,亦未给身侧的姜川递眼色,只将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嗣王方才明明还同沈娘子聊得好好的。姜川有些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言,连忙追上他,临走前还不忘同沈沅槿道了声谢。
他对梁王府崔氏尚且不遵礼数,在她面前自然更不会有所顾忌;沈沅槿从未想过要强行融入到梁王府的人际关系中去,故而并不在意陆镇对她的态度,对于他刚才的举动,更不会放在心上。
沈沅槿抬眸望一眼乌云散去的清澈天空,不由轻出口气,提裙下了台阶离开风晚楼,急步望泛月居而去。
一时归至屋中,辞楹已睡了一觉醒来。
辞楹见她小口喘着气进来屋里,撑起身来问她:“娘子怎的这时候方回?”
沈沅槿在她对面坐下,自斟了一碗放温的茶汤来吃,“方才在园子里躲了会儿雨,不免回得晚了些。那雨下得突然,我才要过风晚楼,谁知那花架下竟巴巴站着个女郎在那儿淋雨,便将伞借与她先回去换衣裳了。”
辞楹知她心善,况屋里还有两把伞可用,倒也没有纠结此事,只关心她是否被雨淋到。
沈沅槿摇头说自己没有淋湿衣裳,而后打开仅剩的糕点和果脯分做两份,一份留着她与辞楹吃,另一份则亲自送去沈蕴姝处。
正房内,陆绥在窗下的小几处握笔画画,听见有芙蓉酥吃,立时搁了笔,兴冲冲地迎过来,甜甜的嗓音唤了她好几声阿姊。沈沅槿一把抱起陆绥,将她安置到罗汉床上,先叫她洗手。
陆绥十分乖巧地自己洗手,小嘴里还不忘重复一遍沈沅槿交给她的话:吃东西前要洗手,这样才不会病从口入。
那边月牙凳上的沈蕴姝见沈沅槿发上除一支银钿头钗子外,再无其他首饰,便叫盈袖去将她的螺钿妆奁取来。
沈沅槿闻言,顷刻间明白过来她要做何,偏头去看盈袖,连声将人拦下,“姑母前儿送我的首饰还在妆奁里吃灰呢,快别拿了。我同姑母保证,永穆生辰那日,定会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些,断不会给姑母和永穆落面子。”
盈袖顿住脚步,待沈沅槿说完,回首看一眼被她哄得满脸堆笑的沈蕴姝,莞尔打趣她道:“三娘在咱们院里素来都是不缺话说的,只一见了外头的人这嘴里就没了话。”
“快些过来吃块芙蓉酥吧。”沈沅槿叫她的俏皮话说得笑意愈深,招呼她过来一起用糕点。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沈沅槿在此间用完膳,陪着沈蕴姝母女去园子里逛过一回,夜里拿彩线打会儿络子打发时间,沐浴过后往床上沉沉睡了。
又两日,至三月二十一,陆绥四岁生辰日如约而至。
沈沅槿清晨起身,穿衣洗漱毕,坐于妆台前,辞楹为她疏了新学的双蟠髻,发髻正中以银孔雀衔珠冠子为饰,左右各配一支银鎏金折股钗花钿。
“娘子生得白,那藕荷色甚是挑人,难得倒衬娘子的肤色。”辞楹自觉今日为她梳的妆极好,将人自月牙凳上牵起,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沅槿不愿惹人注目,身上的裙衫是挑了半旧的穿,发上头饰亦不以金饰为主,面上未施脂粉,只淡扫蛾眉、薄涂口脂。
辰时一刻,二人出了门,往正房去。
进了门,就见陆绥穿一身喜庆的金线刺绣红裙,颈上挂着嵌珍宝金项链,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像是工匠精心雕刻出来的瓷娃娃,惹人喜爱。
上晌悄然而过,午时过后,陆赵宗亲接连携礼而来。
陆镇这辈人中处在孩提期的女郎鲜少,除年长些出嫁了的,独陆绥这一根独苗苗,自然颇受众人瞩目。
此番圣人虽未亲自前来,却也派了宫中的黄门特地赶来送贺礼。
沈沅槿因原身姑母的缘故寄居府上,是为客,自然不必前往府门处迎接宾客,只在女宾席最后的位置坐着。
尚在京中的宗室相较前朝算不得多,故而一刻钟后,人已来得差不多,婢女呈了曲目单子进前,陆渊抬手接过。陆昀因来得晚了些,自个儿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料想,这点曲点戏的环节定然轮不上她,小几上的瓜果点心不可辜负,遂先饮了两口茶汤润喉,而后拿起一块透花糍。
男宾席上,陆昀心中存着事,饶是那台上伶人怀抱琵琶奏起《蜀国弦》,亦未能勾起他听曲的兴致,直至抬首添茶时,眼尾余光瞥见一抹藕荷色的身影。
像极了日前在桥山上遇见的那位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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