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城,尤家大宅。
阖府上下灯火通明,入眼所见皆挂着白。灵堂内不时传来妇人的嚎啕,与做法事的吟唱声响成一片。
来往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他们有的仍穿着老式的旗装马褂,有的穿着新式西服,唯一相同的是脸上的沉重哀悼。
旧时代早已远去,夕阳终会落下。无论是支撑着尤氏一族,还是更大的那个家,老爷子都已然耗尽生命的余晖。到头来只剩挽联上的四字:尤公千古。
不过,迎来送往之事与后宅女人们无关,她们见不到前堂的光景,只围着棺木跪坐,哭一会儿,歇一会儿,就算任务了。
尤怜青戴着短孝,跪在母亲身后的蒲团。身边的长辈们哀哀恸哭,她便也使劲挤出两滴泪,费半天的功夫,也只红了眼圈。
老话说,哭得越响亮就越孝顺。男人们端着沉稳的架子,便将这差事交给女人。
怜青亲眼看见大伯母哭得昏死两回,贤名远播。仿佛前两日偷骂祖父“老不死”的那个人不是她。
母亲张氏见怜青发愣,偷偷拧她:“抹点生姜,我哭累了,你接替我哭,不可输了大房去。”
怜青接过生姜抹了一把,辛辣的味道瞬间将眼泪逼了出来。
泪眼朦胧间,听着耳边的哭声,泫然的气氛终于将心中的麻木驱散。怜青后知后觉地流泪。
母亲又拧她:“哭出声。”
怜青生疏地呜咽。
伯母和堂姐见状,比赛似的高声。
哭声会传染,怜青渐入佳境,眼泪带着几分真意。
她看着中间的金丝楠棺木,忽觉怔然。
祖父缠绵病榻已久,虽是嫡亲孙女,但怜青与他并不熟悉。应当说,家里儿孙众多,她们这些女孩儿与祖父相处的时间都不长。
非要算,怜青还算是女孩里最受祖父喜爱的一个。这点喜爱的来源便是她的名字。怜青怜青。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是祖父为她取的名字。心中记挂家国大事的老人愿意分出一点心思赐名,都是极让旁人艳羡的。为此,母亲很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后来在私塾念书,怜青终于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她喜欢这句诗,却也懂得,也许是祖父一时豁达,信手而赐名,总之并非是因为喜爱这个刚降生的小孙女。
无论多好听的名字,男人们最终只会称她为“尤氏”,和母亲伯母们一样,是深宅大院里看不清面孔的影子。
毕竟,她不曾见过乾坤之大,何谈怜惜草木之青。
想至此,怜青越发觉得无趣,止住哭声,兀自垂眸。
祖父是一代名臣,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可即便如此,后事也算不得风光。败落的尤家能拿得出手的唯有那副早年间留下的棺木,图个面上锦绣。
大厦将倾,她们这些依附家族而生的女子,命运又该何其艰难。
不过,放眼望去,似乎没有人如怜青这般杞人忧天。
大伯母甚至还在向母亲投来得意的目光,母亲气得掐了怜青一把。
怜青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胳膊定然紫了。
“哥哥不在,哭得再厉害,有什么用?”
母亲最是不肯服输的人,她冷哼,压低声音道:“笨东西,要是都靠男人,早在你短命爹死的那一年,咱娘俩就没活路了。”
“你附耳过来。”母亲凑近,小声说,“关家今日也会过来吊唁,他们家的大公子跟你有婚约,这还是你爹在时,你祖父定下的。咱家的光景你也瞧见了,若能嫁到那边去,你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怜青没应声,只帮母亲捏了捏肩,“你没贴膏药?昨晚下雨,岂不是骨头疼?”“死丫头!”母亲打掉她的手,嗔怒道:“平日不见你心疼我,这会儿惯会装傻充愣。关家的事你放在心上,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了,听见没?”
怜青叹了口气:“嗯。”
放在十数年前,凭尤家的门户,女儿嫁与关家算下嫁。时过境迁,尤家败落,关家却是蒸蒸日上,在上海滩是数一数二的新贵。
这桩好姻缘,惦记的可不止母亲一个。
怜青看见大伯母频频张望外头的眼神,以及堂姐期盼的神色,便知对方也有盘算。
这也是怜青不想争抢的原因。
当年订婚只说是关尤两家结两姓之好,并未指定是哪个姑娘嫁过去。大房占了齿序之便,于情于理,怜青也越不过堂姐。
再有……
怜青低头看着裙摆底下的三寸金莲。
关家作风洋派,连家里的小女儿都送去法兰西留学,那位大少爷听说也是很有风度的男子。这样的人怎么愿意娶一个还在裹脚的女子。
尤家保守,怜青却也跟着兄长读过报纸,长了几分见识。现在是民国,早就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多的是休妻另娶的。即便那位关少爷碍于长辈承诺,捏着鼻子履约,怜青也不想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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