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焕任性的小要求获准,母女两个躺在床榻上,遣散了平日里守夜的宫人,只余母女二人一同入睡。
朱予焕抱着被子一角,偷偷看向躺在床榻外侧一动不动的胡善祥,轻声问道:“娘?你睡了吗?”
她等了半天都没有回音,还以为胡善祥已经睡着了,正要翻身,胡善祥已经开口道:“你刚才不是答应了我好好休息的吗?怎么又说话了?我听你爹说你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呢。”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曾爷爷就是听出这一点,才这么开心的。”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道:“瞧你那花言巧语的样子,多亏了皇上疼爱你,你说什么他都爱听,连这样的大空话都喜欢。你一个小丫头,只要照料好自己,勤学女红、多修德行就足够了,其余的事情再上心也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朱予焕对自家亲娘的打击不以为意,只是嘿嘿一笑,凑近胡善祥,伸手抱着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那娘呢?娘小时候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胡善祥睁开眼,望着床边的纱幔出神许久,忽然笑了一声,道:“我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家里对我这个孩子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可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便走水了,火光滔天,连库房都烧着了,爹才第一次看向我,却是因为我‘不祥’。家中怕被别人知道我出生的事情后难以嫁娶,便说我出生的时候有红白之气,是祥瑞之兆,还为我取了一个‘善祥’的名字。”胡善祥轻声道:“或许就是这个名字,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朱予焕一怔,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听别人提起过胡善祥的“身世”,提及此事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却没想到这“祥瑞”竟然是这样而来的。
“爹娘口中的祥瑞,其他人家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有一日有个仙风道骨的道士上门,说我命里犯红尘,万万不可嫁人,被我娘知道了,竟然拿着爹的刀出来赶人,吓得那道士改口说‘此女不可嫁入寻常百姓家’,大家便都开始相信爹娘编造的祥瑞了。”
朱予焕看着胡善祥似是有些自嘲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说我是‘胡家的祥瑞’,我索性便不出门了,每日只在家里弹琵琶打发时间。可是外面的事情还是能传到我耳朵里,我听人说,皇上派三保太监南下出海,修建了百人高的宝船,去许多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呢。”胡善祥说到这里,脸上多了些真情实感的笑意,道:“那时我就想着,我若是个太监就好了,兴许也能跟着一起去呢。”
朱予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在对上胡善祥闪着微光的眼睛时沉默了。
胡善祥并不介意女儿的笑声,只是盯着四四方方的床架子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幻想的事情本就是不可能的,后来我便想,若是能让那个道士把我化去做他的徒弟也好,算是个清净,说不准也能去到别人家、或是到更远的地方游历呢。可是后来我被皇上选中,嫁给了太孙,连这样幻想的闲暇也不再有。”
朱予焕闻言有些心酸,不由吸了吸鼻子。
若是放在很久之后的未来,胡善祥的心愿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不出门,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人和事,而不是永远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踏踏实实地喘一口气。
胡善祥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笑着道:“焕焕,娘最是喜欢你的名字。”
朱予焕回过神,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听身边的人说,我的名字是爷爷取得……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太子爷为你取这样的名字,是盼望你能同天上星辰一般神曜焕炳,与国同兴。”胡善祥的指尖勾勒着她的脸廓,她的指尖还是一如既往地发冷,可她的声音却很温和:“可于娘而言,你便是火光,是上天赐予娘的第二道火光,娘不求这火光能照明四方,只要她能长长久久地亮着。”即便这火光不再照亮她,她也心甘情愿。
朱予焕和她对视良久,这才开口道:“我也不求娘所谓的‘祥瑞’能够保佑我,只希望娘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凭着自己的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胡善祥看着她,却并不应答,只是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开心。”
朱予焕心底一沉,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胡善祥讲故事时的语气虽然轻松,她却只从里面听出一句话,那便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而这“命”却又是人为编造出的一张大网,胡善祥不是织网的人,也不是撒网的人,她不过是这网上的一粒鱼饵。
——成为“祥瑞”,嫁给太孙,没有一件事由得胡善祥做主,所以她才只能将期望都寄托在朱予焕这个女儿身上,而她自己,纵使一直下沉也早就无所谓。
谁又能强求早已经沉入河底的鱼饵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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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予焕不自觉地伸出手抱紧了胡善祥,闷声道:“我想抱着娘睡。”
她多想带着她去她的时代,带她去她未曾见过的远方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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