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松这人,在卫宁儿面前没个正形,笑骂起来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爬的都能让他怼得退避三舍,但他一严肃,特别是板起脸来说话,就总自带三分威压,让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卫宁儿,跟他怎么吵怼得火冒三丈,听到他在身后喊一句“站住”,那脚步就会立时粘在地上动弹不得。
林有木就在向云松这一句问话里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却低下了脑袋,“我……”
卫宁儿看得不忍,扯扯向云松的袖子,小声说,“你别吓着他,好好说话”。向云松很是无言,明明是他看着林有木那种小心翼翼文质彬彬的样子发憷,都不知道该怎么问话。但又不能不问。
他只能咳嗽一声,走近两步,正想说句“没事就回去了”,结果林有木磕磕巴巴地坦白了,“二……二哥,我听说,新挖的井,最好养只小乌龟进去,这样井水能不能喝,只要看小乌龟就,就好……我小时候,见过龙口潭里有乌龟在游,割完草,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
向云松也不知道说什么,看看林有木局促地搓着双手,和那只小乌龟的奋力挣扎正好相反,只能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啥?你来这里钓乌龟是为了给二哥放井里养?”林二银睁着双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不是拿来吃的?”林三铜握着手里的小乌龟惊奇又失望。
林一金老成一点,一扯两个无脑弟弟,“你俩闭嘴。”他把小乌龟从林三铜手里夺下来,还到林有木手里,“走吧。”
向云松让林一金把林有木的两捆草挑起来,一行人从南侧下山。
一路上,向云松都盘算着跟林有木说句感谢,也是安抚一下,但林有木一直都是诚惶诚恐的样子,握着他那只小乌龟,一人一龟,分外同病相怜。
向云松看他那对自己未语三分惧的样子就有些无奈,想叫他别紧张,结果林有木以为要说他,更紧张了。向云松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卫宁儿又在旁边冲他使眼色让他别吓着林有木,向云松感觉自己被迫做成了个凶厉的严父,而卫宁儿就是那个护短的慈母。
回到祖屋,林有叶林有花看见林有木回来了,大大放下了心。林有花对着向云松卫宁儿说了一番“谢谢二哥嫂嫂,把我哥找到了”。林有叶上前就是一通检查,把林有木从头摸到脚,确认是全须全尾的才放心。
卫宁儿也大松了口气,要是找不到,别说杨氏,就连这两姐妹她都没法交待。她俩一看就是跟杨氏有样学样,把林有木这个哥哥当宝贝疙瘩保护惯了。
向云松看着这一堆女人护着的好宝宝一样的林有木,心里直叹气。他给了林有木六十文,拍拍他的肩,“小乌龟二哥收下了。”
林有木接过钱后一脸惶恐,笑着想道谢,又怕被说不够庄重,于是迅速敛去笑意,正儿八经行了个礼,说了句从里到外透着酸腐的“多谢二哥照应,有木定当竭心尽力,为二哥分忧”。
向云松听得浑身发紧,都难以把后面那句“谢过”说出口。卫宁儿给林有木拿了两个煮鸡蛋,林有木不肯收,“让二哥嫂嫂天黑找到山上来,有木实在惶恐不安。”于是卫宁儿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脱口而出一句,“拿着,吃了压压惊。”林有木“啊”了一声,脸腾地涨红了,这不是给受到惊吓的小孩儿的说辞吗?还是一旁的林有花机灵,从卫宁儿手中接过鸡蛋,大方说道:“谢谢嫂嫂,我替我哥收下了,回头我监督他吃了。”
林有叶则拉着林有木的手走出门去,“哥,咱们回家了。”
金银铜三人在门外撇着嘴看着这一幕,一脸的见怪不怪,到底却又不甘心。林三铜咂咂嘴说了句,“两个鸡蛋呢,有木哥真是人见人宠,可比咱仨运气多了。”
林二银凉凉的一句,“那是,就他金贵。”
林一金敲他俩脑袋一人一下,“管住你俩的嘴,走了。”
六个少男少女出了门,卫宁儿端了饭菜出来布上桌,两人草草吃过,要洗漱时才想起来这一天的战斗下来,两扇门板的谷种都忘了收,还在房顶上,还有那晒了一天又忘了翻动的十个鸡蛋。
等到终于从房顶上收下来,才发现夜露湿重,谷种已经返潮。而那十个鸡蛋,一整天都没翻动的结果就是终于可以放弃抢救了。
“向云松,你太凶了,把有木表弟都吓坏了,”洗漱之后上了门板休息,卫宁儿绣着条梅花纹的棉布帕子,“看他跟你说话都不敢看你。”
向云松躺在门板上小心抻着他的老腰喊起了冤,“明明是我看见他发憷,怎么是我太凶?你看我都不敢说话,就怕吓着他。”停停又加一句,“明明是他吓着我了。”
卫宁儿停了针线,“知不知道,你一正经说话,就跟你爹一样,看着就严肃,让人心慌。”
“我像我爹?”向云松咂摸着话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放下这茬,嘲回卫宁儿再说,“啧,还说我呢,你就跟个操心的老娘们似的,你是他娘呀?还‘压压惊’呢!”
“我……”卫宁儿醒悟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当下也发起了呆,她怎么能对着已经十七岁的林有木说出这句话来?
想来好像还是小时候见过农妇这么哄孩子,就不由自主学会了。而林有木那惶恐的样子就像个孩子。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看着向云松,“我像个老……”她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来,但真有种心惊的感觉,“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向云松把一条腿架上另一条腿,侧过腰去,“实话跟你说,你那会儿就像你婆婆,我那个亲娘。”
卫宁儿吓了一跳,呆呆坐着品味了良久,把帕子放在门板边的椅子上,熄灯躺下,陷入无言。
她可不想成为秦氏,真不想。但跟向云松成婚后这么久以来,她已经有好几次,都会想到秦氏,而且是不由自主模仿秦氏跟向南山的相处方式,来跟向云松相处。
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黑暗的笼罩总会让人更放松而敏感,向云松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卫宁儿,我真的很凶,像我爹?”
“嗯。”可不是吗,他严肃起来那样子可止小儿夜啼。
向云松挠挠头,难道说,务农之后,这种简单日子过久了,他说话的本事都还回去了?走江湖特别是走镖这么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早学得了十之八九。生意场上的虚与委蛇也好,大宅门里的明争暗斗也罢,明明他也是能把话说到四平八稳让人听不出毛病来的。怎么现在对着一个胆小如鸡的书呆子,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想来还是因为这段时间跟卫宁儿处久了,好像回到小时候,直来直往惯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婉转说话,四两拨千斤了。
“卫宁儿,我是真冤枉,他们看不出来,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分明我对着这个林有木心里发慌,不知道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说些什么,打不得骂不得,我都不会说话了。”熄了灯他总能敞开心扉,直截了当,“林有木像你。”
“你从小对我能怼则怼,想嘲就嘲,怎么会发慌?”
“……也是,”卫宁儿控诉有理,向云松陷入思索,想了一会儿没结果,也就放弃了,“反正我不会成为我爹那样的人。”
“我也不会……”成为你娘那样的人。
第二天早上,谷种继续上房,得亏这几天天气好,日日晴朗。那只小乌龟卫宁儿暂时把它养在水盆里,不过喂它吃什么成了个继续让两人争论不休的问题。
卫宁儿书上看来,乌龟杂食,肉草都吃,于是她把菜叶切成小块喂它之外,还跟向云松提出去弄点虫子来给小乌龟打牙祭。
向云松一听就表示反对,理由是小乌龟吃了这些东西养到水井里,它拉出来的全是虫子消化后的脏臭屎,到时候他的井都白洗了,水都被污染了。万一哪天乌龟拉肚子,就更是想想都恶心,还是让它吃菜吃草为好。
虽然有道理,但卫宁儿还是觉得这样乌龟就太可怜了,被钓上来后莫名其妙扔到这么个小小的地方已经够惨,还要改吃素,能否存活都是个事。
向云松乜斜着她端着脸盆一脸不忍的样子,极其不以为然,“你都说了乌龟杂食,不吃肉,它也可以吃菜,怎么就存活不了了?”
“可光吃菜,没有肉吃,还要被关到井里那么小的地方,它就太可怜了。要是人被这样对待……”
“打住打住!”向云松拔高嗓门,“你啥时候成圣人救世主了?我告诉你,要么它吃素,要么你喝它吃了肉虫拉出来的脏臭屎尿水,你选哪个?”
这种极限二选一的问题卫宁儿无法回答,自然她也不想喝这样的水,可是让她看着小乌龟后半辈子关在井里吃菜草又不忍心。呆了半晌,想出一个折衷之法,“要不,先让它吃几天虫子,等井里石灰水清干净了,要把它放下去前再改吃菜?”向云松哭笑不得,“就这几天而已,有什么意义?千年王八万年龟,它能活到我们都老了死了的那一天,才不在乎多吃这几天素呢。”
“可是……”卫宁儿依然纠结。
“你就是想安安自己的良心吧?”向云松斜眼看着她,“那行,你想让它吃几天虫就给它吃吧,我只要它下井之前都给拉干净了,别带到井水里去就好。”
“真的吗?”卫宁儿一喜,难得地冲他笑出期待之色,“那虫子你……”
“没门!”向云松没等她开口说完就拒绝了个干干净净,“我可不给它捉虫吃,我没那个闲工夫,再说根本没必要!”
卫宁儿没想到向云松会拒绝得这么砍瓜切菜毫不犹豫,两人成婚到现在,他还没有这么直截了当拒绝过,“向云松……”
向云松不理她,这两天能想出这种完美苦力活的读书人他遇到不少,他们自己手里提不起来,还总想让他出力,当他是什么?苦力吗?他才不当呢,“要捉你自己去捉。”说完就给了她一个后脑勺,走去前院看院墙,今天起要尽快把院墙砌起来。
卫宁儿端着脸盆被他晾在身后,进退不得。脸盆里那小乌龟正在嚼块白菜帮子。它吃得很慢,基本上是咬一口,吐半口在嘴边,嚼完咽下了嘴里的,再把嘴边那口衔回去继续嚼,看着就让人感觉它吃得生无可恋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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