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倒是听清楚了,这两个声音是从右边传过来的。那边的崖壁纵向有转折,人在这边看不见那边的动静,但隐约可以听到声音,只是被风声干扰,恍惚以为是崖顶传来的。
“我不过是想采根药草好好治治你这把破烂骨头,你倒好,爬在这半空中骚话连篇还回头看我,你是怕我摔不下去吗?!”尖细嗓继续控诉,“一天到晚没句好话,动不动就是死在一起,埋骨哪里,你就那么不想活?!我可还没活够呢?!”
尖细嗓忍无可忍爆发成了河东狮,温厚嗓连忙赔罪,“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对,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我只是说,跟你在一起,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那都是最好最好的,再没有更好的了……”
“只有活着才是最好!死了才不是!”尖细嗓崩溃地大声纠正着,接着好像喊了声温厚嗓的名字,两个字的,隔着远听得不是很清晰,“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不许再说‘死’这个字!说一次罚你三天不许近我身!说两次十天,说三次,你就给我滚回江州一个人钓鱼去!”
“是是是,好好好,我再也不说‘死’这个字,死也不说了,不说了!”温厚嗓赌咒发誓,语声里满是着急惶恐,“你不要让我去江州一个人钓鱼,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不去江州钓鱼了,我死也要死在你身边才甘心……”
短短一句话还没说完,“死”字已经说了五遍。向云松听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天下怎会有如此叛逆之人?说着最怂的话做着最硬的事,没转头就能把听命的事违背个彻彻底底还无偿奉送一二,怪不得尖细嗓彻底没了声响。
他许久没有行走江湖,之前在向家庄每天端着他的少爷和家主范儿,这会儿见着这么有趣的事情,自己也不在对方视线范围之内,故而江湖规矩什么的全部放下,而戏谑之心起了就放不下。这一顿大笑,笑得那边毫无声响不说,背上卫宁儿都快惊呆了。
她吓得面色发白,把脸埋在他肩头,生怕他一个笑激动了两人一起掉下去,“别笑了,快点上去吧,这里实在是太高了,我也还没活……”
然而向云松根本不听她的,转回头还跟卫宁儿“嘘”了一声让她先别说话,然后捏了嗓子扬高声音,“喂,他刚才说了五个‘死’字,我可都听见了,你赶紧叫他去江州钓鱼吧!”
那边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个半空中居然还隔崖有耳,一时间没有了声响。稍后,尖细嗓好像活了过来,一句很不小声的“都怪你”,不知道做了什么,把温厚嗓弄出“嘶”的一声压抑惨呼,之后也扬高了声音,“隔壁的,赶紧领着你媳妇儿滚蛋!骚话多还多管闲事的,小心媳妇儿跟人跑了你也只能一个人钓鱼!”
“啧啧,母老虎!”向云松嫌弃着,回头冲卫宁儿说道。他可不跟女人回嘴吵架,好戏听到这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他才不会一个人去钓鱼呢,卫宁儿多温顺柔软的人,倔是倔了点,傻也傻了些,但绝对不属母老虎更不属河东狮,她就是只认准了窝就怎么也不会挪的大兔子。
但没想到的是那边温厚嗓居然回嘴了,“兄台,我娘子可不是母老虎,她是天底下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是我的再生父母,再造恩人,我不容许你这样说她。”话说得坚定沉着毫无疑义,掷地有声郑重非常。
这下别说向云松,就是卫宁儿也惊讶了,没想到温厚嗓会用这么重的词来形容自己内人,更没想到的是他刚才还在吃痛惨嘶,出声后居然第一时间回护她。
向云松笑了两声,吵架他可是行家,随口就怼过去一句,“既然你娘子那么好,怎么你就不听她的?叫你别说‘死’字,结果你一说说五次,你是想当场气死她?”
这下温厚嗓卡壳无言,尖细嗓又是一句“都怪你”,温厚嗓再次嘶声惨哼,然而稍后就又正了声音与口气,“兄台所言极是,是我气到我娘子了,我不该说‘死’字还一说说五次,我要好好跟我娘子赔罪。”稍后,似乎是清清嗓子,转头跟尖细嗓说话,“娘……”
但尖细嗓忍无可忍,根本不听他说完,“什么娘?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的什么父母恩人,你给我少跟着莫名其妙的人胡说八道!”
温厚嗓于是又是一阵“是是是,好好好”,接着小声而极富耐心与温柔地赔罪,那小话说得酸腐冲天,不合时宜得如同出土明器,然而在他那特别诚恳真挚的口气诉说下,却很是有几分说服力。向云松耸着肩膀搓着脸上的鸡皮听得快要笑死过去,好久没有碰上过这么有意思的人和事,反正彼此看不见,刚才又捏了嗓门说话,就算是溪口村的人将来碰到了,那也是对面不相识,于是只管没心没肺放声大笑。
卫宁儿在他背上已经无话可说,倒也彻底忘记了害怕。这样的向云松很像小时候那个好管闲事只顾自己快活的张扬少年。当年她啃甘蔗啃掉两颗门牙,向云松就是这样大笑着让别人来看她的好戏的。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背着她爬在空中听壁角听到跟人两口子都吵起来,还不消停只管嘲笑。
那边温厚嗓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他的笑,只管一心一意跟尖细嗓诉说各种肺腑之言,起初还是说顺口一般各种带着“死”字的赔罪,到后来就成了深情无匹的表白。
卫宁儿听着听着,倒是于一片文绉绉酸兮兮的言辞之中真觉出一片深情来。想起来自己,从小被向云松怼到大,这种好听酸话真是一个字都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也就是成亲前在向家庄紫竹丛里那些话听得让人脸红心跳,过耳难忘。
可到了现在,过上两个人的日子之后,就好像直接对接少年时代,大白天的动不动翻旧账互怼三百回合,也只有晚间吹了灯躺到门板上,说起话来才有些夫妻间的味道。
像一个时辰前拉着车在路上明明话说得好好的,气氛也不错,结果一转头,向云松就没个正形了,爬了这段山路,更是被他嘲得动手的心都有了。这种直接的表白之语,从来没听过,目测以后也不会听到。
那边尖细嗓受不了了,小声对温厚嗓说,“行了,都快让人笑死了你还说?”接着拔高声音,没好气道:“喂,隔壁的小娘子,你男人不干正事光听别人家的壁角,你也这么纵着?还是跟他一起听着?你倒是管管哪!”
卫宁儿没想到尖细嗓会直接点名她,可向云松这人哪里是她管得了的?她自己还不上不下没着没落呢,想到这里也就明白地撂了挑子,“这位姐姐,我没听壁角,也没纵着我相公听。你只管好好听你相公说话,不要管别人做什么就是了。”
她说话一贯温婉柔软,这几句话听着客客气气,实际却将尖细嗓的诉求都推了回去,还指出了她的问题——也是跟向云松一样,不专注自家,总被他人转移注意的。
那边厢尖细嗓一愣之后,在温厚嗓的表白包围之中,还是气得骂骂咧咧,“都是些什么衰人哟,竟敢这么乖张!”接着喊了一声温厚嗓的名字,“你给我赶紧干正事,干完了下去逮着他们!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臭小子,竟敢听我的壁角还笑!”
温厚嗓一叠连声地应着“是”和“好”,之后继续说着各种安抚表白之语。
卫宁儿听尖细嗓真生气的口吻,到底还是生出不好意思来了,捶着向云松的肩膀,“别笑了,咱们也该干正事了。”
向云松本因为卫宁儿回了尖细嗓的要求,正自得意中,转头又因为尖细嗓的“臭小子”又多少生出了不服,故而蛰伏着没动作。
卫宁儿无法,再次捶他,“快上去,我要方便。”
向云松转头惊讶,“怎么这个时候要方便,你出门前不是刚方便过?”
“肚子叽里咕噜响,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
向云松反应过来这是要大方便,顿时无语,“卫宁儿你可真行,一到我背上你就不是要吐就是要拉,说你是个马桶你还不服……”他一边数落,一边开始往上攀爬。“你快点,我憋得难受。”卫宁儿压着嗓子小小呻-吟一声。
向云松这回总算着上了急,“别说话了,好好憋你的!要是憋不住,咱俩就这样摔下去算了不活了……”
他加快手脚动作,沿着龙额头往龙头顶爬去。卫宁儿悄悄压下上翘的嘴角。
那边两人谈话声渐弱,但偶尔仍有尖细嗓爆发出的崩溃传过来,“这都采的什么?我要的是药草,你给我捞一把茶苗是想气死我?!”
听到有茶苗,卫宁儿心里一动,左右看看,果然,这段几乎直立的山壁,还是有许多岩石缝隙和凹窝,各种草植藤蔓在其中生长,因一般人难以上来采摘,长得尤其葳蕤,一看就是没被采撷过的野生状态。
而就在他俩的左前方,一道山崖缝里就钻出来一棵三尺多长的嫩绿树苗,圆而带尖的叶子鲜嫩油亮,簇簇嫩芽向上挺得精神抖擞,一看就是《茶论》中说的野茶树的模样。
卫宁儿赶紧让向云松停下来,指指左前方,“茶苗!”然后在他背上颤颤巍巍探出手去够取那棵茶苗。
向云松着急他背上的她的方便大事,仅用右手攀着山岩,左手长手一伸,把那道岩石缝里所长的草植一把薅尽,向后递给卫宁儿,“拿着!”
卫宁儿接过来一看,除了茶苗之外,还有几根样子陌生的草,有一株还长了几个粉红的花苞,她干脆也就全部纳入身后背篓中。
剩下龙额头上的两三丈高度,向云松爬得曲曲折折,左右歪斜,碰到个山岩凹窝或缝隙,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扫荡一空,等到两人终于爬到龙头山崖顶的时候,卫宁儿身后的背篓装得满满的,还把向云松肩背处也辟出一片地方来承载拔下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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