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松出声喊她才听到回应,走到坟后一看,卫宁儿爬在坟上一手捏着株长相奇怪的藤蔓,一手拿着把小铲子正铲底下的土团中。
放在坟台边地上的食盒里还有几个瓷盘,几株已经铲起来的藤蔓和其它植物就放在瓷盘里。只不过,卫宁儿铲这几株草的方式有点特别,一铲铲至少两掌大的一片土,看起来好像是专门来铲土的,草植只是附带。
清明上坟要添土,卫宁儿反其道行之,向云松到底奇怪,“卫宁儿,你这么弄,你祖父不会骂你不孝吗?”
说话间,卫宁儿已经爬下来,双手捧着一抔土,中间一根草,最后一脚从坟台上跨下来时站立不稳,让向云松抱个满怀。
她把土带着草放进另一个空着的瓷盘里,稍后又铲了几株。最后让向云松从墓园外的普通土坎边用锄头挖了些土装进簸箕里,她小心提了,补到坟上铲过的地方。
卫宁儿拍干净了身上的浮土,拉了向云松,走到坟前双手合十,“阿……祖父,今日宁儿来请地灵去双溪镇溪口村宁儿和云松的新家,请祖父让地灵帮助宁儿和云松庄稼丰收,茶……”她思考着用词,稍后说了句“茶香似酒”。
向云松听到了心里一动,转头看去,卫宁儿闭着眼睛,垂着的下巴触到指尖,嘴角向上弯起,嘴唇持续小幅度开合,似乎仍在低声复诵。
瓜子小脸上映着茂密林间难得射下来的一道阳光,那表情不是虔诚的求愿,而更像是一种略带羞涩的请求,和满是欢喜的期待。
向云松看得出神,稍后,就见卫宁儿伸过来一只手,扯了他的手臂跪拜叩首。
向云松连忙依样完成。起身后,问卫宁儿这些到底是什么,卫宁儿这才开了口。原来这是当年卫九霄带着她离开阴山时携带的几十种阴山背后特有的草植。当年带的是种子,卫九霄去世后这些种子被撒在他坟上落地生根,慢慢成长。她刚才铲下来的这七八种,是其中专门用来滋养土地,使之变得有利于庄稼和草木生长的。
“只听说过土地养草植,没听说过草植养土地的。”向云松说着,有些神奇又有些疑惑。
卫宁儿看看他,“所以要带土移栽啊,让本土养草植,草植反过来再养新土。”
她指着卫九霄坟上那满满一层纯黑中带着点点赭红,不同于建州本地的黄土和红土的泥,“我祖父坟顶上,原有三斤从阴山背后带来的故土,还有几十种草植种子。这几种是专门用来养土的。这么多年过去,原来的三斤故土已经能覆盖祖父全坟和整个墓园,看来地灵们都很勤快,没闲着呢。”
向云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坟顶上一处草植种类最多,也最茂盛。这才想到,所谓的地灵养土,应该是生长在故土上的地灵通过自身生长转化其它土壤性质,使之变得跟阴山背后的土一样,这些转化的土再次滋养了新生的地灵,新生的地灵再次转化土壤。如此,地灵与土壤就在滋养和转化的路上生生不息。
怪不得祖坟后这个独立的墓园,上次来的时候就感觉跟个小森林似的,完全不同于建州本地气候下生长的植被。现在到了万物生长的春季,就更是要比寻常的草木茂盛上至少三成,就连墓园四角的几棵松柏,也长得比寻常的高大葳蕤许多。
不过向云松心里还是生出一个疑问,“这样年年月月下去,这些地灵不会把整个向家坟场连同整座旗山的土壤都转化成阴山之土吗?”这样的话迟早会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到时候估计就要麻烦了。
“不会。”卫宁儿肯定道,“祖父这个墓园四周的木篱笆下还长着守地灵,守地灵是专门用来限制地灵生长的地灵。有它们守着,地灵不会越出墓园去。”
卫宁儿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仿佛在赞扬自己的小伙伴,表情也变得生动烂漫。向云松看了一圈这个五丈见方的墓园,果然,木篱笆下包围着一圈与坟上的同类不同种的藤蔓,向上攀升到篱笆顶端,再一圈圈沿着篱笆顶端环绕,把这个墓园包裹得像个绿色的桶。
他这才明白阴山背后的草植原来真有这么神奇,不由调侃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到现在才拿出来?这要是用在种地种田上,咱向家庄的粮食收成不得全松溪第一啊?还谁都赶不上!”
卫宁儿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去没说话。向云松自然只是开个玩笑,之前向家那么多田地,不算大富之家至少也吃穿不愁,就是知道有这东西,也不至于觍颜让她拿出来养家赚钱。
只是没想到卫宁儿还是回答了,声音有点轻,“我阿……祖父说,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让我务必到成亲以后才……”
她的表情已经转成羞涩又满足,看着卫九霄墓碑的样子生动又迷人,向云松怦然心动的同时再次叹息,没想到卫九霄对这个孙女如此计之深远,居然想到死后在自己的坟上为她留着这么神奇的一份家产,也又一次感慨向家此时的船头转向莫不是上天注定?
当年卫宁儿嫁给向云柳,结果向云柳新婚夜就因嫌恶她身体特殊而逃跑,婚姻不幸从此开始,她自然不会把这份神奇的资产拿出来了。再之后向云柳从商,对种田务农也早就没什么兴趣,这份资产就如同卫宁儿这个人一样,就算拿出来了对他也没多大吸引。
而现在,向家禁商回农还要种茶,他娶了卫宁儿又贷出所有家产直接下乡种田,卫宁儿与他消除了这么多年来的所有隐秘隔阂与误解,这个时候她把这份独属于她的资产拿出来,是当着卫九霄的面认可了他,也是真正托付了自己的终身。
这么想来,真不是一个天注定所能形容。他不由感动莫名,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原来这是你的嫁妆。”
卫宁儿一愣,随后羞涩地笑了。要说嫁妆,还真可以算。
向云松也笑了,“倒是我对不住你了,一穷二白的连份聘礼也没有就娶到了你。今后,相公我可要靠娘子你了。”
在卫九霄坟前说这种不要脸的便宜话,卫宁儿却听得心里又甜又暖,把另一把铲子递给他,“先动手帮忙吧。”
之后又从墓上铲了一些别的药草,还有几株守地灵,一样装在瓷盘里放进食盒。两人再次跪拜告别卫九霄后,骑马直奔溪口村。
此刻看着五垄菜地上半尺长的葱郁菜苗,向云松再一次感叹神奇,“草大爷们的确不同凡响,这菜种十天前才撒下,三天就发芽,现在都这么大了。”
“共生得不错,”卫宁儿绕过他身后也看了看菜地,不过她更看重菜地土壤的颜色性质,而不是菜苗多大,“等我明天把土翻一翻,应该会转化得更快些。”
向云松看到守地灵占着院墙边缘正努力向上攀升,而那几株地灵则循规蹈矩地沿着卫宁儿归拢的路线生长,不由又赞了一声,“草大爷们还挺懂事,都沿着墙角和地垄边长,倒是一点不占菜苗的地盘。”
卫宁儿放下布巾,白他一眼,“地灵是灵,通人心,可不是一般的草。”
“原来是你娘家人,看来我得叫它们一声草舅子才行。”向云松点着头,忽然福至心灵,“哎,它们有没有男女?女的我叫草姨子吗?”“说的这是什么话……”
“哈,你想到哪去了?卫宁儿,真看不出来啊你……”
“向云松!”
两人打着小小嘴仗,进了灶房的后门,再朝左穿过侧门进到东屋。
说起来,向家祖屋不算小,三间瓦房,横宽纵深都有富余,院子也挺宽敞,得益于早年向老太爷向崇朝功成名就之后回老家好好修缮过房子。当时他父母还在,弟弟向崇暮已经娶妻,两个妹妹还没出嫁,家里人多地方小,就出钱把左边邻家空置的宅院买下,合成现在这么大的三间,外面围上围墙后屋子东西墙与院子东西墙边还各有一条八尺宽的弄。
原本东屋的门就是进了大门右拐的堂屋与东屋之间那道侧门,但向云松为了洗澡用水和倒马桶方便,硬是要在灶房和东屋之间再开一扇门。
作为他俩睡房的东屋,床后那一小间用来置放马桶和浴桶。卫宁儿想着从灶房进出东屋,洗澡用水的确很方便,倒马桶穿过灶房从后门出去到后院西北角的茅房,也的确近了一大半路,只是对于要拎着马桶出入灶房到底过意不去,怕秽气冲撞了灶王爷。
但一则有些人家房子小灶房与卧房都分不太开的情况下,的确难免这样的做法,二则,最重要的是向云松瞪着眼睛痛心疾首地说她,“卫宁儿你那脑筋能别十几年如一日地死吗?你肚子里装着屎尿都要去到灶王爷眼前烧水做饭,跟拎个同样装着屎尿的马桶去走一遭有什么区别?你还离得更近呢!”
自己好好一个人被他比作马桶,卫宁儿气急了是真想反驳,但嘴巴动了又动,脑子里却是无词。她知道说不过他那张利嘴,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门开好后,出入到底方便许多,她也就认同了向云松,横竖他那规矩极少的脑子转得的确比她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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