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训,当年我是很支持你祖父的。你父亲,我的儿子南山,也说到做到,不仅自己舍弃了早就考取的武举功名,还跟着我们回到了建州,就此做了一个读书练武的田舍郎。”
向老夫人说着,面上露出赞许疼爱的神色,好像重又见到了早逝的儿子,转瞬神情又变得疑惑无奈,“可我终究不知道,南山心里究竟怎么看待我们这个决定,当年回到建州之后,他勤恳做事本分为人,但也始终郁不开怀,对你们两个的教养,威压有过,说理不足……也怪我,自你祖父和你父亲去后,我一直耽于思念,百无聊赖,疏忽了对你们的教导,让柳儿走偏了路,踏上了这一条不归途,我无颜见你祖父和你父亲。”
向老夫人的话变得沉痛悔恨,向南山的壮年早逝,是比丈夫向崇朝的离去更让她心痛的事情。军中的那些艰难岁月,她一个酷爱读书的弱质女流都凭着一腔对向崇朝的英雄仰慕之情坚持下来了,唯一痛惜的就是自己怀养的几个娃儿不是小产就是夭折,一直到二十五岁上才得了向南山一个。那是她吃尽苦头才留下来的小生命,却跟着他们颠沛流离,灾病牢狱,无一幸免。到四十二岁上就得病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将她的晚年岁月侵染得一如风中残叶。如今这一片风中残叶再次遭遇暴雨猛打,真真是飘摇如晦。
向南山去后这几年,向云柳当家。也许是父亲这道禁制终于散去,不仅向云松开始闯荡江湖,就连向云柳也没有很好地继承农庄田舍郎的家传身份。他心思活络,不似一般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特别是在姨夫人王氏进门后,在王氏之前的人脉支持下,很是认识了一些商人,渐渐开始从商。
凭着读书人的学问见识,他对文玩字画颇有心得。这些年来,家里的产业渐渐偏离了田地和桑园,靠着明器买卖发了颇为不小的一笔横财,从而置办了这个向家庄,买了一大批奴仆家丁。原来的田地和桑园,他都交给堂叔向东海一家在打理。
“柳儿背叛了耕读传家的家训,丢掉了读书人的明礼诚信,交往心术不正之人,弄虚作假欺诈钱财,才招致今日这样的祸端。莫说对方是财大势大的武商世家,就是贩夫走卒乡野农人,也是万万不该做这等讹骗之事。你祖父从农人到将军,忠烈正派,你父亲从武举到农人,端方明理,而柳儿的所作所为,令向家三代蒙羞,让向家人从此抬不起头来。你祖父和父亲泉下有知,决计不会轻饶了他!”
“如今他面刺“贼”字,身遭横死,实是咎由自取,与任何人无尤。”向老夫人神色坚决,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松儿,男子汉当顶天立地,磊落光明,你该做的是以柳儿为戒,时时警醒,好好做人,而不是不明是非怨天尤人。否则,这样的祸事,还会再生!”
“现在,我以向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你,从今日起,严守家训,杜绝商道。后世子孙,除不得为官拜将之外,更不得从商。如有违者,不是我向家子孙!”
灵堂内陷入寂静,众人面上都看不出明显神色,只有王氏掩在拭泪的丝帕下的嘴角僵在那里。秦永安秦永全兄弟对望了一眼,悄悄皱起了眉头。
向云松在向老夫人叙述那一派戎马生涯解甲归田的缘由之时就已震动,这时候听向老夫人这一番明理承担的铿锵之语,也终于冷静下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觉间松了紧握着剑的手指,“是。”
向老夫人低头看看面前年轻人终于平静下来的脸,点头继续道:“向家商道上的往来,在柳儿的丧事办完之后即刻了断。王氏将全部账册交给管家,管家助松儿在年前将全部商事了结。”
这话一出,向老夫人身后的王氏不止嘴角僵,就连粉白的脸都跟着僵了。这些年来向云柳信任她,出门谈买卖总会带上她,账册也都是她在保管。向云柳一出事,她就成了向家最清楚生意情况的人。
虽然不觉得这些账册会一直由她保管,但她也着实没想到向老夫人会在这个场合叫她交出来。王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正迟疑间,便听到管家向行福应了声“是,老夫人”。
接下来灵堂内重归于沉寂,向老夫人等了数息,“怎么,有人没听清?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向云松一直跪在向老夫人面前动都没动,这几句话虽然提到他,但显然不是要他表态,众人不觉间都将眼光投向搂着昊儿站在秦氏身后的王氏。王氏反应过来,忙将越过向老夫人看向前方的视线收回,一牵昊儿的手,“烟茹不敢,烟茹定会尽快整理好账册,交给二少爷。”
向老夫人没说话,王氏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这个时候,立在灵堂侧边的秦永安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向向老夫人作了个揖,“老夫人啊,商道上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了结的,年前时间太短了。而且这事牵涉到贵庄上下几十口人将来的生计,这云柳刚出事,可不能让他走得不安生,还是要从长计议啊。”
秦永安四十多岁年纪,一身员外装束衬得矮胖的身材更像是个刚发家致富的农人。他一说完,兄弟秦永全也上前附和。秦永全比秦永安斯文高挑一些,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很是为人着想的样子,“是啊老夫人,云柳在时,对商事用心得紧,他这刚一出事,这买卖就做不下去了,传出去了,对向家的名声也不好啊。”“真奇怪,我老婆子在这灵堂上管教自家不肖子孙,怎么一个两个外姓人莫名其妙跳出来说三道四?”向老夫人先前面无表情的脸上绽出丝讽刺的笑,“还是说,我向家现在是由外姓人做主了?”
秦家兄弟脸上挂不住了,又不便发火,秦永全嘴角抽了几抽,“哪里哪里……”干笑了两声不再作声。秦永安皱眉瞪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坏事。
向老夫人身后,秦氏弯了弯身子,转头悄悄看了身后的王氏一眼,恰巧王氏也在看过来,秦氏皱着眉头回过脸去。
王氏转头看了前方一眼,若有所思。
“秦家兄弟,你们二位是柳儿松儿的娘舅老爷,这些年来,为柳儿的那些买卖跑了多少腿出了多少力,老身我多少看在眼里,老身在这里谢过二位了。今后,松儿自然会把向家照料好,就不劳二位为向家几十口的生计和名声操心了。”
秦家兄弟这些年仗着舅爷身份给外甥向云柳的买卖鞍前马后,也赚了个衣食无忧,早把祖传的酿酒行荒废了个干净。这次向云柳出事,虽然也心疼,但好歹还有向云松可指望,但万没料到向老夫人忽然说要了断商事,这么一来,等于间接掘断了他两家的赚钱行当。两兄弟这才忍不住开腔,却被向老夫人回怼了个明白还撂到一边,看看秦氏仍是掩面哭泣的样子,摆明了管不了,这下秦家兄弟彻底没了声响。
那边厢,向东海悄悄看了妻子张氏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掩藏的可以称之为庆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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