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醍醐灌顶
这时候,隔壁竹器厂来了一些年轻的新面孔,他们利用里边的设备改成了板刷厂。
板刷厂年长的男师傅用机器把毛竹做成板刷的底:一个个布满小孔的竹板;年轻一点的男女在小孔里“种上”猪鬃毛。因为是计件制,我妈也去做板刷,大的五分钱一个,小的三分。虽然“种上”猪毛技术含量不高,但是做好也不容易,特别是尼龙线又细又韧,得用力拉扯,一个板刷牵拉几十到上百次,一天下来上万次,几天下来,尼龙线像薄薄的刀片只割到手指关节的肉里。每个做板刷的女工,手指上都缠着纱布或者橡皮膏,有的人橡皮膏也勒出了深深的辙,直到肉里,想撕下这层橡皮膏,得有多大的狠劲,忍受多钻心的疼痛。
我,我每天放学后被我妈喊过去学做板刷。看着很容易,学着也不复杂,我很快上手了。一个板刷做完,我妈交给师傅检查,师傅用力一拉说:“这个不行,全拆了,毛太少!”我妈递给我:“难怪你做的那么快。”
我重新开始,手指关节处有了痛的意思了。
旁边的女工中,有个特别漂亮的姐姐,她夸我动作快,我心里高兴,手指都不疼了。我妈看我慢慢顺手了,跟我说她回去做饭了。
别的女工都去吃饭了,我妈还没来叫我吃饭,我一个人继续做。天色渐渐暗了,有个住在竹器厂里的中年师傅给我开了灯,叫我先回去吃饭。
我妈说晚饭后再去做板刷。我想读书写作业,我妈说费电!
这之后,每天放学后我就去做板刷,星期天全天都在板刷厂。我一天能做好几十个,速度虽然算不得很快,但比我妈快。厂长的两个女儿也在做,小的女儿和我同岁,我总在悄悄和她比:比读书成绩,数学成绩她比我好;比做板刷,速度差不多,但是她的返工率比我低。
那个给我开灯的中年师傅姓洪,洪师傅瘦瘦的,他的儿子女儿也在这个厂里,女儿生得高大壮壮实,她谈了个男朋友,个子小小的,据说家境也不好,洪师傅两口子反对,但女儿坚决要和男朋友一起,说不答应她宁可去死;儿子却是瘦瘦小小的,有点随洪师傅,初中读了两年,死活不去读了,就跟着洪师傅来板刷厂做工。洪师傅说话我喜欢听,我觉得他很有文化,他还有很多藏书。他有时给我们讲包公的故事,讲皇帝的野史,每次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小时候听我爸讲故事那样。洪师傅看我很喜欢听故事,就夸我,告诉我这些故事书里都有,他可以把书借给我看。我在洪师傅这里接触到了第一部长篇小说《三侠五义》,我被展昭、白玉堂深深吸引,想象着他们出神入化的武艺,更迫不及待地探秘包拯的世界。我如饥似渴的读着故事,沉迷在书里废寝忘食。
后来洪师傅又借给我看了《水浒传》、《东方欲晓》。虽然我手指上缠的橡皮膏一层一层,已经无法揭下来了,但是有书做伴的板刷厂,不再那么难捱。
那时小学只有五年,小学的课程只有语文数学,我们的书本书包虽然不高级。但都不重,不存在减负的需要。
五年级考试结束后,母亲问我考了几分,又问伯父的女儿得了几分。伯父有两个孩子,儿子大我四岁,他初三没读完就不读了,他说读不出了,不想读了,伯父伯母也就随他。伯父的女儿和我同岁,我们一起进小学,在一个班读了五年,她的成绩没有我好,但她的朋友比我多,很多同学都喜欢围着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的。
母亲知道我的分数高,她就没说话,不久后她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伯父的女儿把长头发剪短了,她说:“你也把头发剪了吧。”
我从读一年级开始都是自己梳头的,偶尔头上长了虱子,让我妈用敌敌畏浸透毛巾,然后裹住整个头,就这时需要母亲帮忙;即便长了虱子,我都从没想过放弃我的长发,今天为什么要剪掉陪了我这么久的头发呢?
母亲去找剪刀,我坐在凳子上流泪。看到母亲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大剪刀,我想着我的头发很快就要和我分离了,我控制不住的抽噎。母亲很生气:“哭什么?又不是死了爹妈!”
听了这话,我的哭泣声竟大了起来:“妈,求求你,不剪行吗?”
母亲大怒:“今天一定要剪!”我哭着抱住头发。母亲命令我放开手不许哭,我做不到。母亲怒气冲冲地举起剪刀对着我的脑袋,但她还是改成了奔到灶壁间捞起一根手指粗的竹条,冲着我劈头盖脸打下来。我的屁股像粘在凳子上一样,只是扭动着身体躲闪,我的肩上、背上、甚至后脑勺都挨到了。我妈打断了一根竹棍,我记不得疼还是不疼,那时只想我的头发。
我妈见我还护着头发,气急了,拿起剪刀从我后背卡嚓卡嚓的就把我身上的衣服剪破了。衣服要掉下来,十一二岁的我已经懂得羞耻,我用一只手去拽衣服,。我妈一边怒极而骂着“B子,你个B子生的东西!”一边就要来剪,我躲闪,哭声更响了。
邻居听到声音过来,拉住我妈,让我赶紧跑。可我不动。我的衣服破了,我的脸面也碎了一地,我倔强大哭。我妈又要冲过来打我,邻居拽住我妈,从门外晾衣杆上随手扯下一件衣服给我,说:“你这样是要打死人的!林燕,快去找你爸!”
我跑了出去,我妈提着竹梢追来。她骂我清清楚楚的声音越来越近,眼前就是那个过年生产队过年抓鱼的大池塘,水清清的,一圈圈波纹轻轻的。我来不及回头看我妈一眼,普通就跳了下去。
我不会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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