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索少帅不太通晓我们的语言,也不理解我们的谈话艺术,我想临灯先生您还是直接说明来意吧。张复土到底有什么话要带给我们呢?”
贾临灯大人掏出一个黄木制成的卷筒,从卷筒里抽出一张薄而轻柔的纸,右手拇指在上面重重一按,随即纸上显示出文字来。
“张复土说,如果你们横渠宗愿意退出道国本土,他可以既往不咎,并提供让你们这支大军前往立天府参与圣战的条件。倘若你们收复了承天府,他同意裂土分封你们于故国中都,重建横渠书院。”
就连耐门·索莱顿也能听出这貌似冠冕堂皇的条件之下,所隐含的真实意图。“无条件投降,然后放逐于海外替张复土卖命吗。”他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我们尚有六万大军——”
耐门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不是因为他知道这六万大军其中只有三千正规军,而是因为张时翼悄悄捏了捏他的后背。
“所以,我想听的不是‘张复土说了什么’,而是贾临灯想对我们说什么。张复土想说的这些,随便找个传令兵或者俘虏就可以说了,不必劳动贾先生亲自前来。”
张大小姐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锋锐。
“此处并无耳目,先生说出什么,也不会传到张复土的耳中。而我们要编排先生什么,张复土显然也不会相信。贾先生有什么所求,直说便好。”
被年龄只有自己零头的少女将军这么抢白的感觉并不好受,老修道士一时语塞,下意识环顾四周——但这个动作也彻底暴露了他并非完全忠于张复土。
见贾临灯犹豫起来,耐门突然想起之前心中的疑惑,便声音一沉,出言试探。
“我们这一路进军而来,一路易帜到普州,这便是临灯先生之力吧。小翼,不管先生有何要求,即便是为了报答这些帮助,我们也该答应先生的要求。这才符合正道啊。”
他的这段话让张时翼和贾临灯同时一愣。张时翼是一惊,而贾临灯则是一喜。
“猜中了。怪不得他肯孤身前来!”
耐门在心中如此想道,决定不给对方思考对策的时间。
他立刻站起身来,双手重重按在面前的案几上,响声回荡在官衙大堂里。
“在我心中,临灯子先生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更是我们最重要的盟友。倘若我们侥幸打败了张复土,先生在新道国无论想要什么,今日都可在此由我一言而决!”
在耐门凌厉的语气面前,贾临灯神色不变,眉毛微挑,慢慢鼓起掌来。
“不愧是少帅,果然瞒不过你。这普定两州投诚确实是我安排的,如这两州府不投诚,贵军怕是不敢北上了。”
或许是错觉,但耐门一时间竟觉得,整个大堂内的灯笼,都随着面前老修道士鼓掌的掌风轻轻颤动着。
“当然,若不是张复土这么些年来倒行逆施,我也绝不会找到机会策反我的旧部。我曾任其夏官、冬官,又巡抚琉球、提督立天,亲眼见到道国精锐是如何陷入到故国华朝的泥潭之中去的。如今,张复土虽有十五万大军,但其精锐尽在大海彼岸,唐山故土,这里不过土鸡瓦狗而已。”之前那唯唯诺诺的老修道士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年已九旬却仍挥洒江山的无双国士。
“如张渠帅和少帅此战击破张复土,那也是正道好还,嗣师自取灭亡……”
耐门微微皱起眉头,但就连他这个动作也落在贾临灯的眼中,他忙改口道:“如少帅和张小渠帅能取下青牛府,老朽也不图执掌天下权柄,只求天佑正道,斩杀狂徒张复土,结束这无谓圣战,同故国朝廷议和!老朽却非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道国千万道民之福祉!”
耐门抿住嘴唇,微微垂下视线,右手握住灵魂石,以最快的速度向安妮的记忆库查询了两个问题,然后盯住面前那老者。
“临灯先生是想要立天府吧?”
老修道士两道白眉如剑般一扬,微微颔首,闭口不言。
“这立天府若是能罢兵休战,真是进可攻,退可守,更何况还有张复土十万大军驻扎。若是张复土身亡,我们倒也无力远渡重洋去取;留着那十万大军也是个祸害。”
见耐门似乎要当场答应那贾临灯的要求,张时翼一惊,忙开口道:“耐门,稍等……”
耐门·索莱顿长笑一声,突然伸出左手来,搂住张时翼的小蛮腰,用力一揽,拉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女渠帅腰身一僵,满脸泛红,未做任何抗拒,任由耐门的手在她腰间游走。
“这事就这么定了。若是临灯先生能助我们斩杀奸贼张复土,那立天府及故国各州府,以及同故国朝廷谈判之事,就全数委托都奸令先生了。不,都奸令也太小了,封立天公如何?若是封王,怕是故国那个朝廷还要多事,有碍先生和谈大业啊。”
说完这些,耐门一边继续做出狎玩张时翼的动作,一边集中精神打量那老修道士的反应。
贾临灯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但呼吸却也急促了起来。
“老朽只是为了千万道民,实在不是为了自己封公封王……”
耐门立刻猜出了面前的这位都奸令是在担心什么。虽然这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卫兵和监视魔法,但毕竟耐门自己就来自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魔法系统,或许会有贾临灯不熟悉的监视或场景重现的魔法。若是最后耐门和张时翼战败,那这些就都会变成贾临灯的罪行,他也只有再次孤身逃亡海外了。
“若是怕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口说无凭,我可以立下字据。”耐门察言观色,用空闲的右手轻敲桌面,“当然,这字据肯定无法用来暗算先生。我会以我的名义,用柯曼语写下约定,只待战胜,便封先生为立天府公爵,所有圣战收复地全归先生。既然这约定是柯曼语,就算我想要行反间计,或是我战败,张复土缴获了这张纸,也定然无损于先生的利益。”
老修道士没有回答,只是下巴再次微微动了动。
耐门左手一推,将张时翼从膝盖上推了起来,像命令一个女仆一般命令她道:“磨墨!”
张时翼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毫无反抗地开始磨墨。耐门站起身来,从武装带上摘下一根鹅毛笔,沾着东方墨汁就开始书写,没两下便将封书写完了,又在最后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指印。
他念了一小段咒语,这张墨迹未干的柯曼语封书便飘到了贾临灯面前。
“先生大约是不需要翻译魔法的吧。”
都奸令用锐利的目光浏览完全文,摸着长髯点了点头,又轻声念了两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道诀。那张纸上闪过一抹黄光,之后以比之前快得多的速度直飞回耐门面前,就在他的面前自行卷起。
“那便如此吧?”
耐门拿起那纸卷,随手放进贴身的材料包里,一屁股坐回天师椅上。张时翼还正在收拾墨汁,他不耐烦地随手一拉,让这统帅横渠数十万道民的美少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州衙正堂之中,重新坐回自己腿上。张大小姐又嘤咛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反抗。
“至于张复土贼那边,自可由先生随意应付。临灯先生今天可还有事?”
贾临灯看了看张时翼,又看了看耐门,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少帅虽然英雄豪杰,但大事未成,还是不要如此纵欲的好。虽然,老朽的话你也未必听得进去吧……”
耐门大笑两声作为回答。
“那我会这么向嗣师大人回报:那索耐门对嗣师大人仁慈的提议狂笑嗤之以鼻,那‘赛翼德’张时翼则在他身边浪笑以对,甚是轻敌。”
贾临灯低头行礼后转身离开,并留下一句情报。
“另外,我想这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贾临灯掏出一块怀表,低头瞟了一眼,“我命普州刺史在河西岸的普西村留了一营兵力,寨高壕深,能扼守住横渠军的退路,并拦截西岸卫道军的前进路线。统帅西岸兵马的是卫教军副统领马急律,此人性情急躁又自诩天下名将,一定会尽起精兵而来。少帅当要派人去杀杀他的威风才是,告辞。”
似乎就是为了响应他的话一般,从普州城的西北方向,开始传来了众多火炮轰鸣的声音。
耐门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坐在自己大腿上的张时翼,站起身来,对大堂外面喊道:“快请朱决之朱将军,杜布雷·高霍高将军、施洛普·克里夫柯将军及各部军官前来议事!”
贾临灯微微点头,走出门去同自己的随从会合,纵马直趋若水河畔,一点也看不出他早已年过九旬。
待他远去之后,张时翼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走近耐门身边,开口道:“这还真是一只老狐狸啊。他一点都不看好圣战的前景,却又想要道国在圣战中征服的土地,但还十分惧怕张复土。他觉得我们更好对付。”
“两面下注而已……”耐门抬起头来,正要继续说,却发现张时翼的步伐没停,一直向着他身上撞来,看样子是打算直接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急忙在张大小姐坐定之前,从那张天师椅上弹了起来,几乎是擦着她的身子闪了过去。
张时翼一屁股坐在了天师椅坚硬的木板上,哼了一声。
“就算这样的老狐狸,也给我们的少帅大人摆了一道,不是吗?”
“小翼,别这么叫我。”耐门侧立到了一旁,摇头道,“我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可是说不上来。”
“我倒不觉得他是来诓骗我们的。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小,但是对权力的渴望发自心底。他肯定是真的相信像你这样少年得志的人是说一不二的。”
耐门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他的来意不对劲。我相信如果我们取得优势,他确实是真心想要出卖他的嗣师的。我说的不对劲是另外的东西。”
“另外的东西?”
“不管是那位朱决之大将军,还是这位贾临灯都奸令,都认为自己的利益远远高于一切。他们并不是真的反对圣战政策,他们只是觉得从现在的圣战政策里面自己得到的利益不够多而已。”
张时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耐门轻叹一声,追问道:“我只是在想……这就是你们的正道吗,张时翼小姐?”
张大小姐想了片刻,从天师椅上站起身来,一把抓住耐门里面那件军服的衣襟,大声道:“那你今天这种表现,就是你们的诸神吗?”
她没去抓披在外面那件独袖红色军服。
耐门一时也无言以对,最后只得低头道歉。
“抱歉。在演那处戏之前,应该先和你先通个气的,小翼。但我也担心他有什么道法能监听到我们的谈话。”
张时翼又冷哼了一声,带着有点寂寞的眼神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我们回参谋部去吧。各部队的将军们应该快到了。”
*同日下午北普州卫道军若水西岸大营
青牛府有着号称八十万的大军,按编制共有六十六万——不过,实际上不管是这个八十万,还是六十六万,都是分散在整个黄巾太平道国范围内的总兵力。实际部署在青牛府的机动兵力约有十八万,如今其中的八成都横亘在联合军的面前。
十五万军队已经超越了“人一上万,无边无际”这个说法所能描述的限度。在伦尼围城战之中,自由军的帝的兵力总和也不过是这个数字而已。这庞大的兵力筑起数十座连营,营地在若水河两岸绵延十余里。
这庞大卫道军西岸大营的副统领,便是张复土三大亲信之首的马急律。他的名字来自太平道最常用的启动语之一“急急如律令”,穆雷曼原名是迈雷丁,本是道国西北草原和沙漠交界处的游牧部族出身,是当世最好的骑兵将领之一。
“我们一定会光复青牛府,有朝一日夺回巨鹿!”
他麾下的儿郎们齐声喊着,列队出营。
马急律·麦雷丁满意地点了点头,戴上黄巾,用围巾遮住口鼻。这是他的习惯,防止在荒漠和半荒漠地区纵马奔驰时的风沙入口鼻。在骑兵战之中,哪怕一瞬间的犹豫也可能导致丧命。
“只有一营兵马据守侧翼吗?那这一战的首功,就自然是我马某人的了!”
二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时,即将改变整个道国的普州会战正式进入了第一天。
p.s.最近太忙了,又有不少节日变成加班了……各位读者清明节快乐!咦,这说法好像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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